豐島桑是一個不動產中介會社的社長,中介房屋店鋪的租賃和買賣。他的會社在蕨市車站東出口外的馬路對面,附近是商店街,有銀行超市和各類大大小小的商店,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豐島桑的會社就是一個前後套間的房間,在一個街角上,房間的玻璃門上貼著許多四方的廣告紙,紙上有待租賃或出售房屋的平面示意圖並寫有屋齡尺寸價錢等信息,齊齊整整貼滿了兩扇玻璃門。透過門上廣告紙間的縫隙,從房間裡面影影綽綽可以看見外面人行道上行人和自行車往來移動,但外面的人看不見裡面。時常有人駐足門前看租賃廣告,偶爾還有人將臉貼在門玻璃上,從廣告紙的縫隙間向裡面張望,那時門玻璃上便映出一條黑影,黑影上方臉部位置兩隻眼睛咕嚕嚕打轉,當那兩隻窺探的眼睛看到房間里也正有眼睛與之互相打量時,會觸電似的閃開,門上黑影隨之一起消失。
我搬離田端菊富士莊后就搬去蕨市居住,在那裡居住了四五年之久。蕨市下屬埼玉縣,但離東京都內不遠,坐電車三站路跨過一條寬闊界河上的大鐵橋就是東京都內的赤羽,到銀座新宿等繁華區域都不過三十分鐘左右,交通很方便。在蕨市的居處正是豐島社長幫助介紹的。搬去蕨市之前,我曾花費好幾天時間在東京都內尋找房屋,當時沿山手線從池袋一路尋找下去,各處的不動產中介會社見有顧客上門十分熱情,然而一聽是外國人租借房屋,便面露難色,說:真是不好意思,大家桑(房東)有條件限制,非日本人不出租的。我那時日語與日本人交流溝通已無大礙,租房費用擔保人等條件也完全沒有問題,與中介會社反覆交涉,說本人十分了解日本人的生活習俗,會嚴格遵守規矩,希望中介會社能幫助與「大家桑」溝通一二試試,但中介會社態度雖殷勤,禮節也周到,終是表示愛莫能助,使我當時頗受「挫折」。幸好後來我的一個朋友Y桑帶我去蕨市見了豐島社長,豐島社長熱情幫忙,我才終於在蕨市「安家落戶」。
豐島社長說他對中國人印象很好,但他其實之前並不認識幾個中國人。介紹我與他認識的Y桑是他打交道的第一個中國人,也是因為尋找房屋認識的,他對Y桑印象不錯,所以又幫了我。在我之後他還陸續幫助過四五個中國留學生在蕨市尋找房屋。
豐島社長性格外向,為人熱情豪爽。他與Y桑,與我都因租房相識並進而成了朋友。我搬去蕨市后,有時會去他那裡坐坐與之閑聊。他那一陣對中文突發興趣,正每小時一千日元,讓Y桑教他中文。有一次我去他那裡時,他笑嘻嘻地說要向我展示一下學習中文的成果,然後一字一頓地說:「窩,師,瞎,留,呸」,問我聽不聽得明白,我看他眼露期待的神情,略覺疑惑地問:你是想說『我是下流胚』嗎?他哈哈大笑,說:對對對,就是那個,看來我的發音還是太壞啊。我告訴他「下流胚」不是一個好詞,中國人不會那樣說自己的。他有些不解,說:可是我們日本人開玩笑說自己是「助平」(發音『撕開白』,好色或好色之徒意)很普通啊。我告訴他兩者意思雖有相同之處,語氣和使用場合卻不一樣,中文的「下流胚」更接近於日文的「變態」,若對中國人說自己是下流胚,會被視為變態的。他聽了若有所思,說:原來這樣啊?看來學習外國語言真是很不容易啊。還有一次他很感慨地對我發議論說:中國政治家真了不起,重情義。我問他何來此番感慨,他說他前晚看到電視新聞里播放中國國家領導人江澤民訪問日本時特地去拜訪了前首相田中角榮,還雙手緊握田中角榮的手說飲水不忘掘井人,你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中國人民不會忘記你。他說他看到已經癱瘓坐在輪椅里的田中角榮激動萬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自己也深受感動,差點落淚。我說田中角榮奠定日中外交關係,在中國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中國領導人訪日時去拜訪他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他說話雖這麼說,可是畢竟田中桑退出政治舞台已久,早已門可羅雀。日本是個很現實的社會,世態炎涼,政治家一旦失去勢力,便如喪家之犬,無人問津的。我說那種情況在中國其實也是一樣的。
豐島桑是子承父業的二代社長。他告訴我他的「奧亞幾」(老爺子)以前是蕨市那裡的一個警察,在當地呆的久了,人頭熟關係多,後來退役,就做起了不動產中介的生意。他提到「奧亞幾」時語帶感佩,說老爺子性格強悍,晚年得了癌症,疼得頭上冒汗,卻一聲不吭楞挺著,也不用止疼葯。他們兄弟姊妹三人,豐島桑是長子,繼承父業做中介會社社長,他的弟弟在隔壁不遠處開弁丼屋(外賣),妹妹出嫁后隨外派的丈夫去了泰國還是寮國,在那裡做志願者教日語。我想起在他會社裡常見到有個大個子給他送弁當過去,那大個子腰裡圍著油乎乎的圍裙,脖子上隨意掛條毛巾,一副無產階級本色,但給我印象更深的是大個子的相貌,他總是讓我想起《007》電影系列里那個永遠打不死,長著一副可以咬死鯊魚的大金牙的巨漢金剛。我問豐島桑那個大個子是否就是他弟弟,他說正是。我心裡頗感慨他們兄弟二人迥然不同的生活境遇,豐島桑西服革履養尊處優,他弟弟大個子金剛卻圍著髒兮兮的圍裙到處給人送弁當。後來也曾見到過豐島桑的妹妹,是個保養得當,看著生活如意的夫人。豐島桑對妹妹態度殷勤關愛,對弟弟卻顯得似乎有些冷淡,使我頗覺不可思議。
豐島桑有一個情人,比他小不少。他告訴我說他從前曾經花錢去台灣等地買春,但事後覺得空虛無聊。後來有了情人,不再尋花問柳。我問他「奧樣」(太太)是否知道他有情人,他說知道。停頓片刻后對我說,他覺得很對不起他太太的,然而他需要情人,沒有辦法。我想起曾在名著《菊與刀》里讀到日本文化容忍男人在外麵包養情人,並將擁有情人視為男人成功和榮耀的敘述。然而畢竟人有情感和思想,即便沒有來自社會的壓力,當事人內心的愧疚與掙扎看來彷彿還是擺脫不掉的。豐島桑後來與他的情人曾經請我吃飯,我原本先入為主以為他的情人大概是做所謂「水商賣」(風俗業)的,見到后與想象大相異趣,是一個秀氣文靜的年輕女子,從談吐中得到的印象似乎受過良好教育,外貌著裝看著像職業婦女。何以這樣的年輕女子心甘情願地做某個男人的情人,則是我難以理解的事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