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剛去日本時認識的幾個日本人吧。這幾位都是打工時認識的,大概可以算是日本的勞動人民。到東京后,我的一個朋友帶我去一個清掃公司找工作。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公司叫做第一裝備株式會社。事務所當時位於東池袋「步道者天國」(步行街意)邊上的一個小巷裡,數年後搬去了日本最高的建筑陽光大廈辦公,鳥槍換炮看上去比原先寬敞明亮而且氣派了許多。
到事務所見到了森田科長,笑嘻嘻白而微胖的圓臉,說話時兩隻手指不住地跑去頭上夾弄燙過的小捲髮。我那時還聽不太懂他的話,但他慢聲細語的說話方式與我兒時從電影里得來的對日本人的印象大相徑庭。他一邊微微歪斜著腦袋說「靠馬路哪」(困惑不好辦的意思),一邊卻給我安排了早晚各一份工作,頓時解決了我到日本后的吃飯問題。
早上的清掃活在神田車站馬路對面的一個第一勸業銀行,晚上在市谷車站附近的一個株式會社裡。那段時間,我每天一早去神田的那個銀行掃樓梯,下午去明治學校學日語,學校結束后與畫家Z君在池袋車站插科打諢消磨若干時間后,再去市谷干另一份清掃活。在神田認識了今泉君,在市谷認識了小林君。
今泉君是常駐神田那個銀行里的清掃員的小頭目,那時四十多歲,仍是單身,他手下有兩個老太太,她們管他叫主任。今泉君額頭上總扎一快花布條很是醒目,那布條與我原來對日本人的印象倒是很吻合,只是我在圖畫上看到的日本人腦袋上扎的是白布條,而他頭上的布條是帶花的,他隔幾天換一塊布條,就如別人換衣服或領帶一樣,布條顏色不同,但都帶著花。我問他為什麼要扎那玩意兒,他說那玩意兒叫做「缽卷」(發音哈氣媽KI),扎了幹活有元氣,還可阻擋頭上的汗水流入眼睛。但我在那裡幹活期間並沒有見到他頭上流汗。他留著捲曲的長發,手背上的汗毛黑而密,寫字時卻像女的一樣小手指向上高高翹起。他平素話不多,大概與他手下那兩個嘰嘰喳喳的老太太無話可說。但我為了練日文,幹活中間休息時東扯西拉地問他一些事情時,他卻興緻很高。他取出紙筆連寫帶比劃地回答我的問題,後來還特意帶一本和英字典來,將一些與日文外來語對應的英文辭彙也寫在紙上。他手下的兩個老太太見狀大發讚歎:主任真厲害啊,英語也懂,真了不起啊。今泉君認真地回答說:沒辦法,日語說不通,俺只好用英文。我誇讚他的捲髮很酷,聲音也雄渾好聽。那使得他打開了話匣子。他說他是天然捲髮,年輕時長發及腰。而至於聲音好聽,乃是因為他年輕時是搖滾歌手,他做出懷抱吉他,搖頭晃腦唱歌的樣子。說他最佩服最喜歡甲殼蟲樂隊。他說他年輕時巡迴演出跑遍了日本列島。當他說他這些往事時,表情神采飛揚,與他平時苦澀的臉形成頗大的反差。他還教我有關日本相撲力士的級別的名稱,在紙上寫下橫綱大關等稱謂和一些有名力士的名字。他對政治或歷史的話題也不無興趣。告訴我許多日本人尊敬和感謝蔣介石,因為蔣介石對日本以德報怨。又說他最討厭蘇聯人,因為蘇聯人出爾反爾不守信用。與日本簽過和平條約還出兵打日本云云。我在他那裡打工的三四個月里,通過與他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瞎扯,學到了不少日語。
每到周末銀行休息時,需做定期清掃,就是去辦公室拖地板打蠟。那時森田科長會臨時調度一些人手來幫忙,有日本人也有幾個中國人。開工前或休息時大家席地而坐在並不寬敞的休息室的榻榻米上,日本人一堆,中國人一堆,各自閑聊天,今泉君哪堆都不參與,找個角落背靠牆盤腿正坐,雙手抱在胸前,低頭閉眼打瞌睡。但自然是睡不著的。
幹活時,派來的日本人在其他樓面,那幾個中國人則與我和今泉君還有那兩個老太太在一組。中國人里有兩個是姐妹,北京人。姐姐那時38歲,妹妹35歲,兩個都沒結婚,在一個語言學校學習日語。那兩姐妹在一起時總是爭鋒相對爭論不休,一個說左,另一個必說右。雖然左右其實都無關緊要,但她們兩個十分較真,互不妥協認輸。比如妹妹說:日本是民主國家。姐姐便說:得了吧,什麼民主,假民主,虛偽。之後兩人便為日本到底民主不民主爭得面紅耳赤乃至於互指對方「懂個屁」。每當爭論時她們總會聲音越來越高,語速越來越快,直到今泉君忍無可忍大喝一聲「無路晒衣」(煩死了),才偃旗息鼓各自收兵。
然而有一點那兩姐妹觀點感受都高度一致:她們都覺得日本人是色鬼,喜歡騷擾她們。妹妹說她幹活時日本人老是盯著她的屁股看,說有一個叫佐藤的日本人還當面說她的屁股好看。姐姐說:可不是嘛,那個佐藤就是個色鬼。有一回還摸了她的屁股。那姐妹兩去換洗拖把時,一起幹活的兩個上海女人就在背後嘲笑他們說:那隻屁股還說好看,瞎了眼珠子了。另一個說:就是呀,我都比她好看點呢,至少腳(腿)比她長。
在今泉君那裡幹了三四個月後,我換了一份上午的工作,便不再去他那裡。大約個把月後,有一天與Z君在池袋車站裡站著閑聊時,從來往人群里看到今泉君走過,他走路低著頭,不東張西望。我大聲叫他,他有些吃驚意外地抬頭看到我,露出點笑容,揚起手來向我擺了擺,並沒有過來與我說話的意思。那是我最後一次碰見他。
大約一兩年後,有一次我聽到中國搖滾歌手崔健唱的「一無所有」,雖然我對音樂一竅不通,還是覺得崔健的歌好聽。那次聽他的「一無所有」不知為什麼忽然想到今泉君,他那次做出懷抱吉他,搖頭晃腦,神采飛揚的樣子出現在眼前。我一邊聽崔健唱: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可你卻總是說我一無所有,啊啊啊,你這就跟我走,一邊替崔健慶幸。他固然有才,成名卻未必沒有運氣和其他的偶然因素,倘若陰差陽錯那個環節出點差錯,而不幸未能成名,則他說不定也與今泉君一樣窩在那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裡平庸度日,無論腳下的地走不走,身邊的水流不流,除了每日面對兩個嘰嘰喳喳的老太婆外,有誰會跟他走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