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王朔
前一段,閑來常於茶餘飯後搜看馬未都先生的脫口秀節目《嘟嘟》。忽然看到一集是談王朔的,說實在的,對於王朔先生小說,之前我是一部沒有看過,當然王朔先生名氣大,當年文學圈常談起他。記得多年前,我就曾聽田中禾先生談王朔,說王朔是被文學評論家害了!其時,田先生的意思是講,一個作者要本性寫作,不必為一些虛名連累,而弄得自己手足無措,最後放棄寫作。田先生之所以舉王朔的例子,是說王朔先生剛出道時寫作來得純粹,後來受到某些批評家盅惑,一時間覺著要「耍」「大師範兒」,結果焦慮,又面目全非。不必計較田中禾先生的話是否確切,單見王朔先生的作品真是日見稀少。經馬先生此番《嘟嘟》內介紹,倒真是想讀一點王朔了。於是,就從網上找到他早期的作品《空中小姐》來讀。聽馬先生講,王朔這部作品所寫女主人公王眉是實有其人的,並透露了這部作品發表出版時一波三折的往事。
這部小說是在《當代》上首發的,我翻找了一些資料,找到了小說初發時「編者的話」:「王朔的《空中小姐》寫一個純情的飛機女乘務員和一位海軍複員戰士的戀愛故事,清新可愛,真切感人。」
汪兆騫(曾任《當代》副主編)說:「《空中小姐》無疑是王朔的成名作,從此奠定了他在文學上、文壇上的生存空間。」
一般純情小說的情節來得大多簡約,故事也多是悲劇作尾,比如《邊城》等,自然王朔的這個小說也不例外。小說描寫了王眉自少女時期一見鍾情「愛」上了海員「我」,後來二人相遇,「我」已退伍成為無業遊民,王眉則成了福利待遇較好人人稱羨的空中小姐,但王眉依然愛著「我」,隨著交往,他們還究是抵不過世俗偏見、也因為「我」的偏執與過於自尊,兩人爭吵終至分手。不大久,「我」當了藥品推銷員,而王眉卻因空難命隕長空。小說的前半部,寫得如詩如畫,純情可人,又栩栩如生。自十六章以後,小說就略顯得凝滯造作,處處用巧,反倒失卻了藝術真實性。因此,依我看來,這該是「半部傑作」。中國小說,自古多這毛病,比如《金瓶梅》,甚至《紅樓夢》(後半部真是狗尾續貂!)還比如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等,王朔這個,也是。簡直就不要看十六章以後!
這是為什麼呢?忽然我又想到馬未都先生評介王朔小說,說王朔寫小說基本上篇篇皆有生活底子,也就是基本上都是他個人的生活經歷(大略之意)。我們從閱讀《空中小姐》,似乎也可看出來,因為十六章以後的文字,比起之前,有從雲端跌落泥淖的感覺。中國文人感性居多,敏感,穎悟,對經歷過的生活體察入微,當然在其中也擅於玄思(多是片斷性的,而少邏輯嚴密的思想體系),也多感情;但思辯能力顯然不足,把握長篇敘事的架構能力也稍欠。這,也許是中國人的稟性所致——比如,體育界,追求技巧玄妙的小球運動、雜技、體操等就來得高明;而一些拼耐力的足球就要差些了。細深究,便是東西文明熏陶之故。中國是農耕文明,田園山水,雞鳴狗吠,炊煙裊裊是其沉浸與生活的情境;而西方文明是游牧文明,奔跑殺伐,是其生活常態,於是就滋養出了東西方不同氣質之人也。來美之後,我曾總結過中西方社會關係的四個字,即中方「配合」,西方「交換」。中國人與人之間的生產關係為「配合」,即支配與附合。這,其實是由生產方式決定的,中國人田間勞作,比如種莊稼,一個鋤地,另一個就可以撒豆。二者相互配合,生產完成。西方則不然,他們定是要去「交流」與「互換」
他們打下獵物,一定要去跟人交流溝通多處朋友,然後才能互換來自己所需的獵物。這,也就促成了他們商業文明的勃生與發展。這個理論,同樣可以解釋東西方文學創作與欣賞。中國文人做出來文章,往往一定要講意境,比如漢詩,閱讀者要同時具備一定賞析能力,二者配合起來,方「得琴聲而知雅意」。所以,中國文人創作,高明者,一定要「留白」,留待同樣高明的讀者去想象與補充。所以,中國的文學作品,人人讀得,然而其中欣賞品位高下自是不同。好的賞析家就是這篇文章閱讀的「支配」者,其餘讀者,則多是「附合」者,因此,中國讀者附合者眾。西方作家,一開筆便是自來水龍頭擰開那種,顧自嘩嘩,篇篇思想完整故事飽滿,一個人的一個樣兒,當然他那個樣兒的作品有頭有尾像個「獵物」,讀者需要就購來讀,不需要,看一眼都有點多餘,哪管批評家評得天花亂轉,說讀不進去,也是隻字難進。所以,西方文明是讓人「接受」的態度,如一件華美的物件,而東方文明是一種讓人「浸濡」的狀態,似無奇的空氣。因此,西方文明倏忽就湮滅的多,而中方文明遙遙迢迢香火不斷。
2015年 磨硯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