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中篇小說:《琴師康梁》

作者:蘇小白  於 2015-10-26 08:5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中篇小說|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2評論

琴師康梁

1
世上事有時真是可笑。

康梁點上棵煙,抽滿口,然後將煙霧慢騰騰吐出來。那煙霧溺入車廂稀薄的夜色里,一絲一縷漸散漸淡,寧靜飄逸。車廂窗帘垂著。偶爾從車尾透來幾聲輕鼾,康梁邁眼看看睡在臨鋪的葉欣,忽然就想笑。苦笑一下。康梁將煙頭掐滅,隨手丟在腳下,又踩住一擰,好象擰死一隻可惡的蟲子或擰掉一個煩惱思緒。康梁托起下巴沉進純褐的空氣里,苦澀地搖搖頭。我怎麼會跟眼前這樣一個年輕富婆走到一起了?她有高貴的氣質、高檔的轎車,有一大群有錢有地位的朋友,關鍵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兒,而自己卻是老師,是個沒有進住玉苑小區前倍受世人奚落不務正業的至今未娶的中學教師。康梁原是也一直是陽城中學地理教師,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酷愛彈鋼琴。前些年,彈鋼琴在陽城這個小城裡屬奢侈品行,一個教師不好好教書育人反要天天泡酒巴彈鋼琴,不管鋼琴水平彈得多高多好,出入那場合就大不符人民教師的品德修養。康梁便老是在校方大大小小的會議上挨學校大大小小頭目的批評。且惡名迅速外揚,不久,教育圈很少人不知道康梁是個不務正業窮「擺活」的主。可是,時來運轉-------這兩年,鋼琴熱興起,不少市民將自家兒女送來拜康梁為師教習鋼琴。起開始,康梁教學生不收錢,但教得多了,名氣大了,規矩便自然來了——凡是來學琴的,教課費每小時60元已成標準。這標準沒人定,康梁也沒有定,都是學琴家長達成的默契;這錢也沒人逼著要收,康梁也沒逼,都是學生家長自願主動放那兒的。這樣一來,學校頭頭沒法、物價、工商部門也沒法,自然也沒哪個稅務人員來收康梁的稅。康梁迅速發了。要是不發,能在玉苑小區購置百十萬元一套的住房?!人,有錢了,什麼都變了。康梁的好名聲也有了。再也沒有人當面或背後批評或指點康梁的是是非非了,人家有錢啦,掙到手裡錢,就說明人家有才能有本事有修為有高尚的品德。於是,認識康梁的人見面都對康梁面帶微笑一付討好的表情。「這世上的事真是可笑!」康梁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與睡在臨鋪的女人產生一段故事,但是,故事畢竟已經開始。
    
火車很沉靜地「古通古通」向廈門方向高速行駛。
「還不睡呀?」葉欣扭過身子問。
「驚醒你了,對不起。」
「我也沒睡著。」
葉欣將蓋在身上的毛毯一撩,半躺著坐起來。一頭黑髮順肩而下,寬鬆的睡衣,鬆鬆垮垮從她潔白的脖子根墜下來,很大方地露出脖子以下大片酥軟的胸脯。康梁把持著眼神不往葉欣顯山露水的胸前看,卻感覺眼睛發栗,目光收不攏收不攏便不由自主往那地方散。葉欣不好意思垂下頭,很淡地歪了一下嘴角笑,往上提了提垂下的衣服,然後放很野的眼神,直愣愣地、大膽地帶著一絲挑逗盯著康梁,好一會兒不離開。康梁的心一陣慌亂,一股火苗掩也掩不住直往外冒,「葉欣——」康梁傾過身子輕喚。
「媽,康叔叔你們倆還嘮嗑呀!」睡上鋪的女兒翻了個身臉朝里睡去。康梁忙將伸出的手縮回來。葉欣咬著嘴唇,一眼一眼看著康梁偷笑,「休息吧,快到廈門了。」康梁點了一下頭躺下了。康梁很為自己剛才的衝動羞愧。我真的愛上她了嗎?我能愛上她、敢愛上她嗎?不,不,我們不是一個圈子的人,不是!她要的是世間的繁華虛榮,我沒有,也不可能給她。她可能認為我很有錢,她看到的只是我在小區里百十萬元錢的房子。可是我的心還是在底層,不可能與她接近。不想了不想了,睡!事情會隨著時間有個結果。康梁翻了個身。可他還是無法入睡。葉欣是那樣漂亮,高挑的身材、性感又小巧的鼻子、正好親吻的像切成兩瓣芒果一樣的嘴唇,還有那撅挺挺的豐乳,成熟又滿是風情的女人!康梁內心的火又要燒起來,出氣都火辣辣的。睡!康梁捂上了毯子。


第二天晨七時,車到廈門。
康梁被叫醒后,抓起背包,迷迷瞪瞪跟著葉欣,葉欣輕盈地牽著女兒小英的手,從身後看簡直不像母女倒跟兩姊妹似的,和著人流,懵懂出了車站。濕潤的風一吹,康梁打了個激靈,頭有些暈眩。廈門的天空澄美,一片一片海螺樣白的灰的雲,泛著紅暈,四五隻白鷺半空中盤旋,俊美的投影在西洋式的樓壁上、乾淨的街面上,蒼老榕樹騰起的綠霧上倏忽不見。寬展的廈禾大道,明凈得像一道河流,在車輛和樓宇之間從東往西伸遠。葉欣和女兒小英歡叫著跑過去,如一大一小兩隻望見海水飛躍撲騰的海鷗。康梁掏出一支香煙,嘴噙住,騰出一隻手上下摸摸衣兜,打火機丟車上了!康梁將煙從嘴裡拿下來,捏碎,放眼找垃圾箱。這時,他才晃過神:自己已來到廈門了,是和葉欣一起來的,是旅遊來的!我怎麼會跟這樣一個陌生的女子,來到這樣一個陌生的城市?康梁隨手將煙沫丟進垃圾筒里,站在一片陽光下不動了,瞬間,他覺得自己很孤零。


知道與自己一道出遊的女子名字叫葉欣是三天前的事,碰遇葉欣這女子至多是半個月前,對,是半月前買玉苑小區住房時才遇到這個女子的。她住三樓。自己買的房在七樓。同一門洞。他下樓時,她開門。兩個人同時愣了一會兒,很快,他便從發愣中回過神來下了樓,而她呢上半樓階倒垃圾。這麼美的女子!當時,他想,能與這樣美的女人住一門樓實在幸運。以後,他常常注意她。她身邊一大群朋友,男的女的,有開奧迪車的官兒有開寶馬車的款姐。她見他起初總笑。後來,也就是一星期之後,她主動與他打招呼,忽然有一次她開口叫他:康老師。他很驚奇。「你在哪單位?」他大了膽問她。「沒單位」她說著,咯咯一笑,下樓去,又回頭看他一眼。目光很沉迷。那天之後,他知道她是離異女子。在本市鬧市區開了家傢俱公司。他的心開始變野。說不清是何種情緒,好奇?探險?孤寂?抑或是愛戀?他開始醞釀一個大的設想。「『五·一』長假,一塊兒外地旅遊去?」他在樓梯口碰見她,對她說。「好呀」她輕輕鬆鬆答應,然後頭一低有些羞澀。不想出發了,她竟帶來她的女兒小英子一道去。

「康叔叔,去鼓浪嶼咱是打的或是坐公交?」小英招呼他。
他猛地醒過來,「打的,打的。」他邊說邊快步走過去,葉欣一隻手輕摟著女兒肩膀,沖他笑。樣子,很優雅。他們要了一輛的士。「英子,你愛看風景坐前面視線好。」葉欣很關切地說,然後輕輕推一下康梁,和他一同坐在後排座上。挨得這麼近,嗅著葉欣頭髮上、身上散發出的奇異香氣,康梁內心湧出一股快感,這快感迅速砌亮他整個身體,五臟六腑清爽無比。葉欣舒漫地往後攏攏垂遮臉頰的頭髮,露出細白耳朵,沖他淺淺一笑,渾若處子。康梁明顯感到,她的身體微微向他這邊靠過來、靠過來,甚至有了一些輕細的觸摸。康梁真想伸出手臂擁她。可康梁一想到這樣會將他們的關係迅速明朗,未免有些唐突與草率。他強烈地止住衝動。「咱們還是先找賓館住下,洗一洗,吃點早點,然後再去玩。」康梁扭頭看看車窗,車窗外的樓與榕樹一閃即逝。
「聽你的。」
「師傅,看你們是一家三口出來旅遊的吧?我給您找個既實惠又清爽的賓館住」面的司機很是熱情。
英子扭頭有些嗔怒地注視著司機,好一會兒。康梁和葉欣相視一笑。


鷺江賓館座落在鷺江道右手,高六層,與鼓浪嶼隔江相望。康梁要了兩個標間,葉欣與英子住一間,他單獨住一間,都在五樓,打開窗子,鷺江和鼓浪嶼盡收眼底。葉欣和英子在隔壁房裡沖涼。他點燃一棵煙,走到窗前。溫和濕潤的海風,吹過來,沁人心肺;閃爍著銀光的海波,像一汪星河,又像堆滿了許多美人的笑,晶亮亮的笑。三隻游輪,在笑著的海面上緩慢遊動,幾隻白鷺,在泛紅的陽光中,在騰起薄紗般的淡紅煙靄的水面上,飛過來飛過去。一眼看見鼓浪嶼上的日光岩高高聳著,輕緲緲鋼琴聲,輕飄飄拂來,康梁沉浸在這一片寧凈里,心滑進遠遠的遺忘中,忘了自身,忘了抽煙,點著的煙頭燒疼了手指。他一激靈,忙將煙頭丟進茶几上的煙灰缸里。
「真美呀,真凈,能在這買套房子住下來多好!」葉欣襲著一身淡黃碎花連衣裙,不知何時,依在窗子另一端。康梁扭過臉看她。她在一片晨曦的反襯下,像一尊乳白蠟像,一瀑微濕的烏髮披垂雙肩,在細風裡自然揚起,耀閃無數絨絨的光芒。
「捨得離開你的公司?」
「有什麼捨不得的,我算看透了,人這一輩子不能當錢的奴隸。」
「你的那些朋友呢?」
「那些人算什麼朋友,無非是相互利用而已。」葉欣嘆口氣,「其實我活得很苦很累,別人都看我活得快快樂樂的,誰知道我的心。」她眼圈一紅,睫毛濕了。康梁內心涌動一股悔意。他覺得是自己傷害了她。他想走過去捉起她的手。安慰她,愛她,好好待她。康梁微微動了動。「媽,康叔叔,咱們出發吧?」英子背著背包穿著藍色裙子站在了房門口。
「噢——走,走。出發!」康梁被小英突如其來弄得滿臉通紅。葉欣沖他輕輕擠了下眼睛,很調皮的。康梁心裡掠過一絲驚顫,生命瞬間充滿蜜樣柔情。
「一定要儘早跨出這一步!」康梁帶上門,心裡默默念叨。


英子扯著她媽的手,撐著身子歡躍地往前跑。她們跑在江邊,倚著護欄,英子雙手托著下巴墊在欄上眺望。葉欣靠著護欄轉過身,海風吹散頭髮,一縷一縷往她臉上刮。她歪頭一隻手輕輕讓著飛亂的頭髮,一隻手背在身後扶著欄桿,縷縷白燦燦陽光像一場水銀細雨密密淋著她,身後是隆起大片波紋的鷺江和成群的海鷗。她沖康梁淡淡一笑,「最幸福的時刻是遺忘。」
「你說什麼?」康梁按動快門,給她照了張相。
「這裡太美了,我們誰也不認識,也沒人認識我們,像世外桃源。」
康梁走過去,倚著護欄站定了:
「生命的意義在於擺脫,名與利這些世俗的東西多麼虛妄啊!」。葉欣側過身子,像孩子一樣驚奇地望著他,似在回味他說出的這一句話。他們挨得很近,能聽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海水,在腳下如一池瓊漿,左右翻傾,不敢盯著某一處總看,會暈眩的,八九隻海鷗和白鷺,在斜面的海水折皺處嬉鬧、飛騰,鼓浪嶼近在眼前,在一片榕樹的蔭綠和跳躍的陽光下,彷彿是肉身不能過去的另一世界。而他們身後,穿過一條鷺江大道便是超市、酒巴、摩天大樓和繁華的鬧市,那裡隱藏著多少眼淚、誘惑和陰謀。康梁伸手搬過葉欣的肩頭,葉欣抖開康梁的手。康梁深情又新奇地看葉欣一眼。葉欣雙手扶著護欄,眼睛迷濛望著遠方的大海,單純、潔凈,又脫俗。康梁覺得海邊的葉欣,此時的葉欣,完全是一個新人,與來廈門之前的葉欣完完全全變了個人似的。原來的葉欣與其說是漂亮,不如說是艷麗、性感,是讓男人看一眼就禁不住想入非非的,挑逗人生理衝動的女人。而此時的葉欣,還是那樣的美,不過這美是聖潔的,乾淨的,不容人有些許私心雜念的。
「多想甩開家裡的一切,過去的人或事,離開那一個渾濁的名利場,來到這裡,啥也不想,享受這陽光、這海風和這一片透明的空氣啊。」葉欣像是對自己說,也像是對康梁說。
「當錢成為衡量一個人的價值的時候,人就淪落成機器或奴隸,活得根本就沒有自我。」
「人人都在沒命地拼呀搶呀地掙錢,這人心,就多了溝溝壑壑和籬牆。」葉欣的睫毛有些濕潤。
「看那海鷗!」康梁有意岔開這傷心和破壞心情的話題,指著遠處的大海對葉欣說:「那海鷗明明被浪卷進海里了,卻倏地衝出來,多悠閑呀。」
「康梁——」葉欣扭過身子,溫柔地看著康梁。
康梁伸出手,勾握起葉欣的手,葉欣的身子微微顫抖了。
「媽,咱們也乘游輪到鼓浪嶼那邊去吧。」英子,偏偏又在這時候叫起聲來。
葉欣很抱歉又加雜著幾絲調皮地抽回手,朝康梁一努嘴:「走呀,鼓浪嶼那邊的風景會更美。」
他們說笑著上了一艘游輪。
英子沒有坐過船,非鬧著要她媽陪她坐進船艙里,葉欣微笑地看康梁一眼,康梁默默向她一擠眼,算是應允了,這母女倆都穿著裙子,風一吹,裙擺張起來,像兩隻白鷺,飛進了船艙。「這麼有活力,哪像三十好幾的女人啊!」康梁在心中發出這樣的感喟,扶著船舷,昂起頭,讓海風恣意吹。葉欣悄悄走過來,站定了,溫柔地雙手攏著風吹散的長發,「想啥呢?」
康梁一愣怔,看她一眼:「怎麼出來了?」
「想與你多呆一會兒。」

康梁伸出胳膊,葉欣如一束傾斜的茶花一樣輕輕倒進康梁的肩上。
康梁埋下頭,埋進她飛揚的頭髮里,康梁閉起眼睛輕輕地貪婪地呼吸她頭髮里、生命里的香氣。葉欣歡快地叫出聲來,將頭仰靠在他的脖子根,微閉著眼睛,雙手從後面環擁著康梁。在海風裡、在一粒一粒閃爍的陽光碎花里,在海鷗和白鷺飛翔的翅影里,他們忘情地接吻,享受著生命的歡愉,渾然忘卻船上其他遊客的目光。
鼓浪嶼彷彿一隻碩大的鷺,停翅在微微起伏的碧波中,沐著陽光、水沫和棕櫚樹的綠,乍一看,竟好像是在往一個方向浮動,靜下神來,你會覺得是船在移。康梁被一陣愛的激情淘得有些虛脫,他輕柔地搬過葉欣的身子,葉欣婷婷地面對著他,閉著眼拚命搖頭,宛若羞愧的女孩子,康梁湊過嘴吻她。她用雙手撐康梁的胸,不讓康梁近她,而她的下身卻緊緊貼著康梁,兩人像一株樹,在腰以上分成了兩枝。
「我非要夠著你。」
「你不是已經夠著我了么。」
「欣,我愛你——」
「我也愛你。」葉欣猛地一撒手,跑進了船艙。康梁笑了,她明明就是一個女孩子。康梁對她的愛又濃郁了許多。鼓浪嶼又叫「鋼琴之島」。走在清凈的石階上,聽著不知是何處傳來的鋼琴聲,康梁胸中的音樂情愫就往上涌。他不停地講貝多芬,講舒曼,講舒伯特,他的生命滿是鋼琴的樂音。英子,輕快地飛在前面。葉欣心滿意足地聽他講,卻一句也接不上腔。他看出來了,她不懂鋼琴。他就給她講文學,講北島,顧誠。
「我不愛朦朧詩人的詩,太晦澀,不好懂。」
「你不是愛舒婷么?」
「她的詩意境好,情感也美,不太朦朧。要說詩,我還是喜歡徐志摩的。」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他們走上一段慢坡,康梁直起腰輕輕吟誦,剛吟了這一段,葉欣接著吟: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下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他們看一眼對方笑了。
在柔緩抒情的鋼琴聲中,在一片陽光的銀霧中,他們陶醉了,化為兩片輕雲,滿心是愛的幸福的淡暈。他們說著、笑著,隨處在鼓浪嶼走著,就如飛出籠子的小鳥自由地呼吸著大自然清新的空氣與島上乾淨的清芬。英子一會兒跑他們身邊,一會兒又遠遠離開他們到榕樹下、草地上、沙灘上或海邊獨自嬉鬧,恰似一隻歡快的寵物。他們累了,就坐在沙灘上,看太陽如一座白色的小屋釋放出自己光肚肚的白胖孩子,那些銀色的小人兒,亂鬨哄的在海面上聚會跳舞,遠方的島籠在一片光霧和海波里,朦朧若船痕。康梁從皮帶上取下手機看看時間:午後一點多了。這小小的「廈新」手機是葉欣的,因葉欣早上出門穿上了裙子,手機沒地方帶,就給康梁拿著。
「欣兒,餓不餓?」
「還真有點餓了,」葉欣往後一抑身子,雙手撐著沙灘,歪了頭到處找英子:「英子,別亂跑了,咱們吃海鮮去。」沿著一排高大的棕櫚樹,他們來到一個海鮮店。葉欣找一臨窗座位坐下。康梁心想在陽城時這些海中食物在市面上買貴不過百元,也不好意思當著葉欣的面與店老闆娘討價還價,思謀了一下兜里錢數,估計能請她娘倆好好吃一頓的,轉身再看那盆中之鮮活,只有可愛可親近的份,卻不敢生一星點食慾。就要扭頭外走,英子卻看著那些海鮮好玩,久久不去。「隨你點了,英子」康梁站一旁,笑著說。但每有一活物被服務小姐撈出,康梁的心便一揪:彼為生命,我為生命,安有我吃它們之天理?!康梁背過身去,也不為心疼那些臭錢,卻是想到人生世間,處處為魚場,不然,實難活命,實難與這樣高貴的有錢的女人相愛、併到此逍遙啊!不大一會兒,一桌子海鮮端了上來。康梁裝著要抽煙,看葉欣與英子津津有味吃著,很享受地吃著。一時間,覺得與葉欣的距離又變遠了、拉大了,她是個貴族味很濃的女人。買單,花去了幾千元!看來明天一大早就要打道回府了,不然,錢花光了是要滯留在廈門的。人,一旦從浪漫的情緒里回到現實,那種濃深的失落感會壓得你什麼都不想做了。目前,康梁的心態就是這樣,他盼望著時間過快些,快黑下來,甚至,他現在就想坐車回陽城,一點玩的興緻都沒有了。他斜眸看了看葉欣,葉欣遊玩的興味依然濃烈。這女人身上就有一股子引力,青春成熟的肉體牽著慾念往深里走,越陷越深。康梁感到生命中一種強烈的饑渴感驅使著他,逼著他要伸出手臂將眼前這個尤物攬入懷裡,緊緊地,與她化為一體。瞬間,康梁一切想逃離的想法灰飛煙滅。他只想與眼前這位女人,呆在一起。這難道就是愛情的力量?不會吧,這是不是人的欲的力量?我是愛她這個人或是愛她的身體?康梁故意落後葉欣和她女兒英子一步,跟在後面,看著葉欣苗條渾實的肉體裹在輕薄的裙紗里,康梁陷進思考的泥淖。這時,手機響了。康梁將手機掏出來,他知道來電是找葉欣的,因為,自己的所有朋友皆不知道葉欣的手機號的。葉欣停下來,神情疑惑了一忽兒,又陡然好似想起是誰打的一樣,沒好氣地嘟噥了一句:真煩人,就打開手機接聽。康梁不好意思聽,故意一邊走了幾步,他知道葉欣在陽城的男朋友是多如牛毛的。葉欣明顯看出了康梁的不悅,大聲的不客氣地對著手機幾乎是吵:「我說你有完沒完啊,我在廣州,你也來啊。」她怎麼給朋友撒謊!康梁苦笑一下。「你要來快來,我們就要回去了。最好你別來,來,也找不到我們!」葉欣說完這幾句,語調又回復溫柔,「煩死了,一個小年輕。整天來纏我,街上多少大姑娘不追!」葉欣掩飾不住自豪,「你見過的,姓何,二十浪蕩歲,叫何偉」
「整天往咱門洞跑的,那個頭髮長得蓋住眼的男孩子?」
「不是他是誰!」葉欣一股漫不經心的架式,「大學畢業生,家是農村的,沒找到好工作,在我公司里跑業務,可好,斜了門了,竟愛上了這個跟他媽一樣大的女人。」
「你有魅力啊!」康梁不無揶揄地說。
「呔,你想我會信他那種愛,還不是想我手裡有兩錢。」葉欣脫口而出,忽然又覺說錯了話,偷偷看康梁一眼,還好,康梁似乎沒介意。海風,微微有點腥味,游輪一聲聲的汽笛聲,催得人有些悵然。
「到那邊坐一會兒吧?」康梁指著一片白色的椅子說。

這時,手機又響了。
葉欣看都沒看,就將手機摁斷,並扣出了裡面的電池。他們坐在太陽傘下,要了三隻椰子,經過近一天的玩耍,英子知趣地拿了椰子到鄰座坐下,葉欣看康梁一眼,微微的笑了。
康梁咬了一下嘴唇,也笑。
「看樣子,不太高興啊?」
「怎麼會?」
「咳,那個小野孩兒這幾天跟瘋了似的,早就給他說了,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可好,我越是拒絕他,他越來勁」葉欣說,「我故意說在廣州,看他還真去找咱們?!」
「你不應該這樣做。」康梁雖有一種勝利者的自豪感,卻還是說,「他要是真愛你呢,真去廣州找,怎麼辦?」
「我不信他會去。」
康梁看一眼葉欣,不吭了,他感到這時的葉欣大不同於上午與自己談論詩歌時的那個葉欣了。但她的身體是那樣美好,那樣迷人。我需要她,需要她。康梁力圖說服自己。

 

2

從廈門回來后,康梁一頭鑽進在郊區三官廟村租用的工作房裡,為幾個外區(縣)的學員補習琴課。三官廟村是陽城市下轄小房區的一個村,距陽城實驗中學約十公里的路程,離玉苑小區頂多十五公里,康梁回來后不想到玉苑小區住,從根本上講是想離開葉欣一段時間,好好想想他們倆的事,到底該怎樣發展下去,便用給學員上課搪塞了葉欣。
    
康梁租住這所民房算來已快十年了。
當時,康梁在學校沒有分得住房,住教工宿室樓,因為練琴會影響別人休息,就托一位遠房親戚在三官廟村租住了一個小小的院落,一月八十元錢租費,整整三間機瓦房,外加一間水泥小平房,關鍵是還有個院落,康梁十分滿意。在這裡一住便是十年。康梁的琴房就是那間小小的水泥平房。雖說現在有了錢,在市裡頭黃金的休閑場所購得了住房,但康梁並沒有打算離開這個小獨院,甚至有時還生出將這個小院子買下來的想法。鄰近幾個郊縣的學員都熟悉了這個地方,真要是將鋼琴也搬到玉苑小區去,從教與學兩方面來講,皆是不方便的事。何況三官廟村的外部環境與當地村民的淳樸品質正合康梁遁世無爭的品性。

三官廟村,離去市區的大公路一公里,有條窄窄的柏油路相通,村東是潺潺流淌的清泗河,河谷里滿是蘆葦、荻子和大株大株的柳,一到春來,河谷植物瘋長,綠就將那一脈流水遮掩了,看不見了,只能聽到綠深里一線清泠的水響;村西與村北是方方的田塊,墨綠的是麥田,金燦燦的是油菜花地,近挨村子周圍有兩行大白楊樹,這時節,很有幾個村童在楊樹蔭里玩彈珠、扇四角,午後時分,還有一堆兩堆農人圍坐在青石台邊打紙牌、抽著香煙,忘了時間。三官廟村夏姓多些,也有幾戶人家姓王,康梁所租這個院落的房東便是姓王,老兩口,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姑娘,兩兒子皆在北京的國家機關做事情,小姑娘也不小了在陽城市計生委上班,康梁見過幾次,是個也和善的少婦。在農村,兩個兒子要分得兩處宅基,何況人家王老漢兩個兒子皆在北京謀大事,鄉里村裡頭頭都是巴結著說話,王家雖說在三官廟是小戶,竟有了三處宅基地。康梁所租這一個小院落是他們的老宅子,另外兩處,在村東頭靠清泗河沿,都是近兩畝大的大院落,是蓋了小洋樓的。康梁很少去那邊,到收房租的時候,王家大娘就來收。王家大娘是個愛說話的老太太,待人和善,認識不認識的人,到家了,都是親得不行,愛行善事,對村子里家境不太好的孩子遇見了,總愛到代銷店裡買糖果給這些孩子吃。村子里大人小孩都說她是個大好人。「都是人家王奶奶心底好,才積德出恁有本事的兩兒子!」這幾乎成了三官廟村的口頭禪。康梁也為有這樣個好房東,慶幸不盡。


送走兩個郊縣的學生后,康梁關上鏽蝕斑斑的鐵門,小院空靜,朵朵枯了的紫桐花和一瓣瓣淡白的槐花隨著細風,無聲地墮落地上,地上這一片那一片長出小草,像土地的睫毛,飛下來的小鳥,來迴轉動著,如靈秀的眼珠。康梁一靜下來,葉欣的身影就爬滿心頭。他走進水泥平房裡,把琴蓋合上。他轉身將躺椅搬在窗前,半躺進去,一雙腿搭在窗台上,他靜靜看著窗外春花,在透明的陽光里,如明亮的雨水,慢慢滴落。院子外面,遠遠傳來兒童們的嬉鬧聲,和賣豆芽、收破爛的叫賣聲,她愛我嗎,我愛她嗎,我對她的好奇與想往是愛嗎,康梁的心一時很亂。他剛站起來,想帶上門到外走走,瓦屋裡的電話鈴響了。他心裡湧出來一陣興奮與激動,是葉欣的,瞬間,他又忘掉了一切不快的思緒,幾乎是小跑進瓦屋接電話。這三間瓦屋是通體的,右邊這一間,康梁掛上一壁布簾隔開算是卧室,另兩間布置得簡樸又乾淨,算是會客間,固定電話就放在墨綠色的茶几上。

「康梁,這幾天失蹤到哪了?」
「不是在這兒嘛」
「不給你打電話,是不是將我忘腦門後面去了」接著,便是葉欣吱吱的笑聲。
聽出來了,自廈門回來后,葉欣一直很快樂,沒象他一樣,心事重重的。
「這幾天給學員補課,他們好多要在今年夏天考級。」
「中午你過來吧,介紹你認識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我早見過幾位,還不是就那幾個人?」
「見過,不等於認識呀,對不對?你來吧,我等你,在家。」
葉欣這幾句話說完,突然,放輕聲音,「梁,這幾天,你想我了沒?你一定沒想我,我知道你不會想我的。」
「剛才還在想你。」
「騙我,想我為啥不給我打電話、想我為啥不來小區住?來吧,梁,我想---吻-----你」

康梁放下電話,生命里充滿愛,就如這小院里滿溢花的清芬與明朗的柔風。
康梁鎖上大門,門前過道走動著幾隻雞和一隻白豬,它們快樂相處著,在滿是桐花、洋槐花的過道里,看見康梁出來,也不驚慌,還是悠閑來去,這是個相親相愛的世界。康梁伸挺胸脯,深深貪婪吸口這醉甜的空氣,渾身舒服。走出過道,是一處空地。空地周圍植滿大白楊樹,高聳入雲。巴掌大的楊樹葉子,在半空風裡嘩嘩響著,好象在召開一場表決什麼的會議。幾個小媳婦坐楊樹蔭下的竹椅子上,納鞋底或打毛衣。一個老漢則是靠住一塊水泥台沐著暖暖和和的陽光,拿著長長銅煙管,打瞌睡。康梁看了一眼:這是一個多麼寧靜的地方啊。往前走兩百多米,拐過慢彎,康梁就走上通向去陽城公路的小柏油路上,柏油路窄不能同時過兩輛馬車,路兩旁是綠油油的麥田與黃燦燦的油菜花地。在田與路之間皆有一條小水溝,溝里一年四季流動著清水,水裡面遊動著細蝦和蝌蚪,溝兒邊靠路的坡上則一段是彎脖的垂柳一段是挺拔的白楊樹,溝和柏油路面上則一律是蔭涼的,哪怕是很毒的太陽,也是撒下來斑斑點點的影兒。這條柏油路,一頭通向繁花的都市,一頭則是通向質樸氣息濃郁的鄉村,每一次走在這條路上,康梁感覺像是從一個人變向另一個人。

坐上108公交,康梁看見車上有戴口罩的乘客,是啊,這兩天來來往往的人都在談可怕的傳染病,電話里談、手機簡訊里談,說南方傳染病鬧得厲害呢,一時間疾病的恐懼也傳到陽城這樣的小城。康梁突然想起了何偉這個小夥子,他不會真跑廣州去了吧?要是他真去,不幸感染上疾病,葉欣可是脫不了干係的。想到這兒,他想快一點到玉苑小區,好當面問一問何偉近天的去向。半個小時之後,108公交停在終點站——玉苑小區大門側。玉苑小區是中發房地產公司新近開發的新貴居民小區。它東面緊臨陽城萬畝遊樂場,西面不遠便是市人民醫院和西子湖公園。小區佔地面積大,小區中央有遊樂中心和健身場,沿健身場外圍的小石子路往裡走,在小區西南角有片湖,湖邊植滿紫荊、桃杏和翠竹等花草樹木,湖中有一小島,上面有鴿房,每天清晨或黃昏大片大片白鴿飛去、飛回,使小區內充滿優美的鴿哨聲。樓與樓之間有百十餘米的綠地,綠地間有窄窄的石子小路,通向幾個小涼亭。能在這個小區購置房產的大部分是本市有錢人。康梁錢不多,只能在此購置一套七樓的小套住房。就這,一往小區里走,周圍飯館、棋牌室里的閑人都會放出羨慕的神色看著他。這個人有錢啊。有錢,就會得到一些或陌生或熟悉人的敬重,一有錢,這人就活得體面有身份,看看出入小區的人物,哪一個不是氣色紅潤,臉龐油光閃閃的?感覺不一樣啊。康梁也自豪,但更多的是心裡苦澀。生命在享受虛榮的同時,靈魂卻產生一股強烈的排斥力。悔當初就不該買這房子,與這一群人為伍!康梁在樓下直接按響了三樓葉欣的對講電門鈴,他沒掏自己那把門洞鑰匙。
「喂,誰呀?」
「我!」康梁不知為何突然有些翁聲翁氣。
「歡迎你」葉欣輕快如小鳥的啁啾。接著,「啪」一聲,樓洞大門開了。


葉欣上身穿一件藕色寬鬆薄毛衣,下身穿淡藍牛仔褲,笑吟吟站門口等康梁。
「大家都等你呢——」葉欣一歪身把防盜門打開,讓康梁進房裡。
葉欣的這套房價位在三四百萬元左右,是複式結構,客廳往主卧去的拐彎處有一截紅木梯通樓上,康梁知道那二樓客廳是葉欣會見密友或打麻將的地方。羅馬柱旁邊的真發三人沙里窩坐著兩個男人,他們邊噴雲吐霧邊侃大山,另一邊真皮雙人沙里斜身子坐著個妝畫得濃艷的女人,擺弄手機,好像是在發簡訊。兩個男人見康梁進來,欠欠屁股,直了直身子,又窩回沙發里一動沒動。
「這位就是鋼琴家康梁老師。」葉欣介紹說,那兩位男人軟綿綿站起來。
「這位趙宗賓,趙行長!」葉欣指著其中一個瘦猴似的低矮男子說,又轉過身,對著另一位年輕些的男子說,「這位李市長家的公子,李業。」康梁分別與他們輕飄飄地握了一下手。皆無話了。那位一直玩手機的濃艷女子卻異常熱鬧雀躍——「我,杜小玉。」她主動介紹自己並伸手與康梁握了,「鋼琴家就是與常人不一樣啊。」
「你試過?」趙行長說。
「我試過你,一股豬臭味!」他們兩個對起了口角。葉欣明顯有些尷尬:
「你們兩個一見面就開玩笑,沒有正經時候了。」
「葉小姐何時正經起來了?」趙行長又將矛頭對準了葉欣。那個叫李業的公子哥兒,手裡捏著一枝煙,覷著眼,慢悠悠吐煙霧。康梁與他們沒啥可說,兀自坐在沙發里翻當天的報紙。
康梁早見過這三個人,只是當時對不上號。那個趙行長,是本市建行的副行長,甭看形容卑瑣,一笑薄嘴唇嘬出兩顆大頭牙來,可有錢啊,聽說在這小區里也有一套複式房。那位長相有點像張國榮的小夥子李業,聽說是做生意的,但不知是做什麼生意,與官場上的人很熟,在廈門時,葉欣曾告訴過康梁,李業這小子光每年給別人辦事,就不少撈油水,簡直是陽城底下「組織部長」。這個濃艷的女人,是名人,往小區來的這條街面上人都會知道她,「夢思迪」美容院大老闆,人家那美容院,美容小姐是個頂個標緻。
「我就看不慣一些富婆充貴婦!賣『肉』的小姐穿上杜小姐這一身行頭,在世人眼裡也是個公主啊。」趙行長越說越不象話。康梁往兜里掏煙。李業扔給他一棵,還順勢朝葉欣擠了下媚眼。這一切,康梁裝作沒看見。
「今天報紙都啥新聞?看看副刊有沒有《石瀑布》連載?」葉欣想將談話話頭往文學上或高雅話題上扭。
「別假斯文了,啥石瀑布,還沒摸呢,你早成水淋淋的了。」趙行長繼續說。
李業很淫邪笑起來,笑得將頭壓在膝下。康梁「呼」站起來,走了幾步,問葉欣「衛生間呢?」
葉欣很是難堪,一臉尷尬之色,聽康梁問衛生間,忙轉指給康梁。
「請你們來,不是拿我開涮的,趙宗賓!」葉欣小心警告趙行長一聲,回過頭招呼廚房裡的保姆上酒端菜。


兩瓶花雕、三瓶茅台、一大桌海鮮菜肴,康梁想開口勸大家都少喝酒多吃菜,張張口又閉上了。
結果酒喝得多,菜動得少,煙抽得滿房繚繞。康梁實在受不了這空氣,看看已是午後兩點半,就起身告退。
「還打牌哩,不能走啊。」趙行長明顯喝得不少了。
「對對,咱們上樓打牌。」葉欣丟個眼神給康梁,康梁不好意思再說走。接著,趙行長與李業和杜小玉吵吵嚷嚷上樓,「欣兒,我還是回我房裡休息吧?我給這些人玩不到一塊兒。」
「我知道你看不起他們,我也看不起他們,但咱下一步還要掙錢還要生活是不是?」葉欣嬌喘吁吁對他說,酒氣和成熟女人的香氣拂得康梁想去抱緊她。她牽了康梁一下手,徑自上樓,康梁跟了上去。他們展開麻將桌,打風坐定。趙行長與杜小玉坐對門,李業與康梁坐對門,葉欣在杜小玉與康梁之間。但康梁越來越覺得趙行長與李業根本不像是在打麻將,與杜小玉、葉欣調情、說俏皮話倒是真想法。康梁感到趙行長那條放在麻桌下的腿老往杜小玉那邊伸,碰著他了幾回。杜小玉心領神會,幾圈下來,就嚷著要走。趙行長涎著臉跟下樓去,說:「我送送小玉、我送小玉去了。」康梁正收拾麻將,猛一抬頭,看見李公子一個勁兒向葉欣使眼神。葉欣說:「小李弟,今兒就玩到這兒了,你也回吧。」李業訕訕下樓走。葉欣送他,只聽樓梯咚咚響了幾下,像有人摔倒一樣的響聲,康梁跑到樓梯口一看,李業正伸手要往葉欣脖子上摟。葉欣躲開了。
「一群畜生!」康梁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葉欣送李公子走後,喊保姆收拾樓下房子。她吐出一口氣,雙手掐住太陽穴,四肢無力走上樓來。滿是楚楚可憐的樣子!滿是無可奈何的樣子!康梁的心猛地一動:她活得真不易啊,內心涌滿同情與愛憐。
「今天英子咋沒在家?」
「到她爸那兒去了,閨女沒判給我。」葉欣眼睛迷濛,想要流淚。
「葉欣——」康梁過去摟住她的腰。
她倒進康梁懷裡,像個孤雁兒,找到溫暖的巢。康梁一把摟緊,摟得她出不來氣。
「不,不」葉欣掙扎著:「你也這樣待我?」
康梁摟得更緊,「欣兒,我愛你」
「讓我們慢慢來,慢慢的」葉欣閉起眼睛,「梁,我想離開這裡。我一天也不想生活在這裡。這是個名利場,骯髒場所。」
康梁伸過嘴去吻她。她撐著他,不讓。康梁放棄努力。她又熱烈擁抱他。
「為什麼?!」
「我愛你,但更怕失去你。你會不會像別的男人一樣?」
「什麼樣的男人?」
「只想要我的身體!」康梁被這句話弄得興趣全無,摟著葉欣的手垂了下來。
「怎麼?被我說中了吧?」葉欣用手背捂著嘴「咯吱吱」笑起來。康梁掏出煙,點上,一語不發。葉欣過去靠緊他身體,將煙從康梁嘴裡拿下,扔進身邊痰盂里,又拐過身一下一下輕刮康梁的鼻子。康梁嗅著葉欣身上散發的酒香和軟甜香氣,張開雙臂將葉欣緊緊摟進懷裡。

 

3

一簇細小銀針,剌得康梁眼睛生疼。
他醒了,眼睛卻不想睜開,也無力睜開,意識里不停問自己:是在小區或是三官廟?他想翻個身兒,用了很大勁兒,卻動不起來,身體如被捆著或是被壓迫住一樣沉重。靈魂已經醒來,肉體還在沉睡。這種情形,時常發生,康梁並不驚慌。他如蛹一般在肉體緊箍里掙扎。猛的一下,他掙脫了。眼睛睜開,頭木疼。落地大窗外,陽光燦爛。他雙手抱著頭靠在床墊上。他看了看掛牆上的小表,早晨八點半。他想起身洗漱,然後給自己搞點吃的,然而,康梁現在卻是十分疏懶,只願窩床上,一動不動,怕一活動,就打亂這種凝固的思索空間。他想思考一下。我要好好想想。他雙手大拇指按著太陽穴,食指弓成勾形,沿眼眶捋捋,頭腦清醒。

葉欣不像杜小玉那樣,是蕩婦,甚至算是高級妓女,只要物質上得利益,就可跟人睡。但她也愛金錢與地位。愛跟有身份有錢的人來往。她看不起即沒地位又沒錢的男人。能征服葉欣的男人,首先應是在錢上或地位上征服她,然後才是你這個人。但她愛跟男人打情罵俏,玩感情。她明明說看不起趙行長這種官場上的油男人,也說看不起李業這種浪蕩公子。但她至少在公開場合願意與這些男人來往,甚至不顧忌別人的眼神,關係不正常也我行我素,並引以自豪。但她從不承認會愛上何偉這種剛出道一無所有的男子,也不想在公開場合提起這樣的男子,她會覺得提起這個打工仔不體面,失了身份。但康梁感覺到,葉欣對何偉情感上還是需要的,哪怕是逗引他。她肯定逗引過何偉,不然,這個大男孩會愛得那樣。這時,康梁又想起了何偉來。這個農家出來的大學生,是不是真去廣州找葉欣去了?想到這層,他「忽」掀開薄被,下了床。他想馬上到三樓問問葉欣,何偉現在何處?按理說,何偉應是他的情敵。但康梁在內心裡從沒將他樹為情敵,甭看葉欣有時當面會不斷提起他,康梁料定葉欣決不會愛上何偉,也不會讓他占自己一丁點便宜,哪怕是碰一下手。葉欣這女子,認為自己渾身盡寶,她決不會廉價出售自己。所以,康梁對何偉還是同情。他畢竟還是孩子。二十五六歲的農家孩子、沒見過多少世面。自己倒是個教師,也近三十五、六的人了,可還是沒弄懂葉欣,更沒弄懂自己。我愛她嗎?她是我要愛的人嗎?康梁想,一直夢寐以求的愛人,是純潔、質樸乾淨得如冰一樣的女子。這女子,遇到過嗎?現世上女子,有幾個不受塵世金錢名利浸染的,再說自己沒被浸染嗎?他不想給自己做出評判,他覺得自己本身並不追求金錢,他是被驅使,被逼迫,不,是被命運作弄更恰當些;那麼,葉欣是不是被逼迫被作弄呢?誰逼了她,做弄了她?又是誰逼了我、作弄了我呢?是欲。康梁覺得自己愛葉欣,不如說是想要葉欣,要她肉乎乎的青春,要她肉感帶來的快樂,正如,葉欣說的那樣,是要她的身體。我是著迷這個女人的身體,我能在她肉體中找到多少生命的幸福呢?我能嗎?一時間,康梁覺得自己卑鄙如嫖客。他很痛苦,他的靈魂飛躍在神聖的愛的光輝里折磨他。他愛葉欣的肉體,從靈魂上講,他又鄙夷葉欣的肉體,那是一具多麼髒的肉體啊,彷彿充滿了雜質與灰塵。越是這樣想,葉欣的身體越有誘惑力,就像一碗湯,吃得人越多你越覺得香。可你不敢去想那麼多口水,一勺一勺都伸進湯里,不敢去回味,難受不堪,噁心。想到此,康梁一陣懊喪。他的生命,一會兒進入愛情的快樂、幸福中,一會兒又跌入痛苦泥沼。他對葉欣渴望又鄙視。這時,門鈴響。康梁一動不動。康梁陷進自己情緒里不想出來。他想弄清眼前問題。門鈴又一陣響,他知道門外站著葉欣。在這小區里,沒有人會來找他。他的學生或學生家長,還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裡買了套房子。門鈴不停響。是被門外人不停按著的結果。他從思緒中擺脫出來,像沖脫薄被子包圍,快速穿上另一層包圍,出門見人的包圍,那一套人的行頭:衣服,過去將門拉開。好大膽,葉欣穿著寬寬鬆鬆坦胸露乳的睡衣站在門口!細白如剝了皮柳木的足上穿著拖鞋。要是讓她進房來,再出去,萬一遇見個人兒,還不露陷了。看來,她是想將他們的關係讓地球人都知道啊。
「擋在門口,咋,不讓我進呀?」
「怎麼會不讓你進,」康梁的心一酥,低聲說:「穿這身兒就不怕別人說?」
「只要你不說,就行。」
門關上了。他們就站在門后,擁抱、接吻。葉欣導引他往卧室里去,可終是弄錯了,臨門的卧室里沒有布置,也沒擺放傢俱,自然連個坐的地兒都沒有。康梁吻著她的嘴,舌頭努努,嘴裡發出哼聲,他們就往另一房裡移,始終接著吻、閉著眼睛。葉欣一斜膝頂開半掩的門,康梁睜開眼,突然離開了她。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康梁一屁股頓在小客廳椅子上,為自己靈魂的勝利而氣喘不已。
「你,你厭惡我?」
康梁大口大口出氣。
「你為什麼不早說?!」
「你說得對,讓我們慢慢來,我不能像其他接觸你的男人!」康梁口氣里含著一絲譏諷。
「那你讓我走!」葉欣就做出要離開的姿勢,康梁瞪她一眼,葉欣站那兒不動了,說:「如果不合適,你放了我吧。」
葉欣走過去摸撫康梁的頭髮,康梁用手背慢慢在她後背上撫下去,撫她的臀、大腿,像感受一架樂器,一遍遍感受她,彈奏並傾聽。葉欣順勢倒進康梁懷裡,雙手抱起他的頭。康梁的臉拱著她暖烘烘軟綿綿的胸脯。康梁禁不住抱起她,往卧室一步步走去。



葉欣撿起一根他們剛才抱住瘋狂接吻、抖動時折斷的毛髮,一下一下撩醒沉沉睡去的康梁。
康梁睜開眼睛。眼前的女人,是那麼近,近得與他已分不清你我。他想,終於,他們是走到了一起。康梁一隻手撫動葉欣的臉,另一隻手枕在腦後,眼睛深情望著她。她「嗯嗯」地搖搖頭,頭髮遮住了她的臉,樣子幸福又調皮。
「梁,起床吧,」葉欣從他身上爬起來,「你還沒吃東西呢。」
「還好,我終於有了個家了。」
「你以前沒接觸過女人?為什麼不找女人?」
「這不是找到你了嗎。」康梁顯然是不願提及過去。
葉欣不再去追問,從感覺上,葉欣一下子就知道康梁以前沒有過女人。葉欣滿足又失望,甚至內心還有一絲擔心,不過,這種思緒轉眼就逝去了。


他們洗漱后,下到三樓,葉欣的保姆,看康梁一眼,絲毫沒有奇怪的表情,也沒有多友好的表示,要知道,他是與穿睡衣的葉欣一道下樓來的。康梁的心裡閃出是不是她已習以為常了的怪念頭,這念頭弄得康梁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說是痛苦。我只要覺得對,管別人怎麼看!可我做得對嗎?康梁坐下來,盡量擺脫這種情緒支配。康梁知道,自己在愛情上存在唯美毛病,太唯美,肉體和精神都盡善盡美,結果,弄得自己很苦,也很累。
「想啥呢?弄藝術的人都愛胡思亂想的。」葉欣過去颳了康梁一下下巴。
「我在想,何偉那小夥子現在哪呢?」康梁編了個體面又高尚的謊言。
「想他呀」葉欣笑起來,「你不是勝利了嗎?」
「他是不是真去廣州了?」
「真的,真麻煩。昨兒還接他一電話,非問咱們現在廣州哪兒?」
「你沒跟他說咱們已回陽城了?」
「叫他破點費吧,小毛孩子吃點苦頭,就不亂來了。」
「他是真愛你。」
「啥呀,他懂愛嗎?他只是我的一個職員,他想學於連倒是真的,嚇,他那小孩子!」
「你看人的角度怎麼這樣偏?」
「難道你相信他會真愛我這樣跟他媽年紀差不多的一個女人?」
「他不愛的話,就不會獨自跑廣州找你,要知道,只有在相思痛苦驅使下才會選擇這樣做的!」
「你十七八歲呀,好好,你對」葉欣將保姆沖的麥片推給康梁,「他可能想去廣州遊玩呢,反正,你等著看吧,錢花不光他不會回來。」
「那裡正鬧傳染病呢!」
「哪能恁么倒霉,傳染會專找上他?嚇!」
「你還是打電話,讓他快快回來,畢竟,他是你公司職員!」
「沒法與他聯繫。好好,吃早餐吧。呆會兒我將手機開了,他再來電,通知他回來就是了。」
這樣冷酷的女人,康梁心裡一抖,似乎對葉欣又多了份了解。


用罷早餐,天離中午已不遠。
沒有遠行計劃,他們便下樓在小區外邊隨意走走。葉欣傢俱公司里的生意,近來,由於傳染病,受了影響,剛好,利用這段空閑,與康梁好好想想未來的事情。康梁的學校也放了假。外郊縣的鋼琴學員定會很少來,本區學員少,可以將學習時間往後推延。他們走在綠樹掩映的河堤上。天,很藍很高,幾絲漣漪樣的白雲,撕撕扯扯,欲斷又連。呼吸著初夏的暖風,如果不想遠處正鬧疾病,再次出遊是寫意的選擇。葉欣拽著康梁的胳膊,從河邊的鍵身中心走過。鍵身場里聚了七八個青年或老年人,他們看見葉欣,目光直楞了一會兒,皆扭過頭去,樣子很是鄙薄,甚至康梁明明還聽到一句兩句風涼話:
「看看那騷貨又勾住了一個!」
「真不要臉,世上男人她要玩個遍啊。」
「也真有男人跟她!」這是個女人的聲音。接著,又是一句什麼話,聽不太清,然後便是一片哄堂大笑。
康梁臉很紅。
「這些爛舌頭根的!」葉欣嘆一口氣:「盯著姑奶奶不放!」康梁想安慰她一句,可不知說什麼好,心裡五味雜陳。二人拐彎往小區走。康梁的頭已經垂下來。不行,我要抬走頭。我要讓他們看看我是真愛葉欣的!葉欣也愛我。我們不是一對野鴛鴦!康梁挺起胸一隻手摟住葉欣的腰。
「哈!真是寬頻速度!」迎面走過來兩個本區的男孩,他們邊說邊說。這句話也許說著無心,但在康梁聽來,卻是滿含譏諷之意。正在這時,康梁看見不遠處柳蔭下停著的一輛藍色奧迪車搖下車玻璃,是趙行長!他朝他們一絲冷笑,很快又將玻璃打了上去。
「趙宗賓!」
「哪兒?」
「喏,柳樹下那輛奧迪,他在車裡看見我們笑呢。」
「他笑什麼!」

康梁就想過去,被葉欣攔住,可她分明看出康梁不高興。

「欣,我有些頭痛。」康梁說。
「到醫院看看?」
「不用了,」康梁說,「明兒還要教學員琴,我想現在回去。」
「好呀,你走吧!」葉欣一點沒有留他的意思,還只是笑。笑意,耐人意味。

 

4

康梁喝杯豆汁后,一隻手撫著鋼琴,看窗外落紅無數,連續幾天失眠讓他隱略明白了一個道理:每個人皆有不同的路要走,類似鳥和魚,若脫離自己生活軌道,便很可能窒息。康梁覺得自己不適應玉苑小區里的生活。他認為玉苑小區是光怪陸離的舞台,台下的人看台上人流光溢彩、風光無限,其實裡面烏煙障氣,充斥著冷漠、陰謀、刻薄與淫蕩。小區里人與人之間關係是利用和冷酷無情,平日看似相安無事,內骨子卻是勾心鬥角、攀比妒忌,甚至是仇恨。我不適應,康梁又自言自語一遍,好象讓自己確信。葉欣生活其中,卻是如魚得水。她天生是搞交際的,她的好身材與壞名聲一樣,讓她成為眾目睽睽的明星。她身邊的朋友比如趙行長、李業和杜小玉,一個貪官一個望門公子一個妓女,相互利用,互為取捨,交往得虛偽與骯髒。可是他們有車有地位更是因為有了錢,出入玉苑小區,在下崗職工、街頭小販跟前高高抬起來頭,渾不知他們的靈魂臭氣衝天。一連好幾天,康梁沒有與葉欣聯繫、葉欣也沒有與康梁聯繫。他們的關係會不會由此不言不語消逝而去,宛若清晨的短夢。暮春落英飄零,大有初秋的況味,康梁心頭一緊,坐下彈一曲《秋日的私語》。他的靈魂慢慢消融在音樂中,生命又一次回到最初,純凈明亮。

「康老師在家啊?」房東王大娘在院牆外喊。
康梁停止彈琴,出去將院門打開,看見王大娘拿一疊畫頁樣的東西,「王大娘您有事兒?」
「這是一個閨女賣的書的說明。我知道您喜歡看書,就叫她來找您。那閨女可好啦,附近劉庄的,模樣長得齊整著哩還是個大學生,可好人沒好命呀,她父親年前頭得了癱瘓,她一下學就幫家裡掙錢。這不,她前兒路過咱村,我知道您喜歡書,就叫她來找您,不巧兒,您出外了,她就留幾張說明書,讓我捎給您。」
「噢,謝謝了。」康梁說著,讓王大娘進院來。
「不了,您是大忙人。——您看有合適的書就買幾本,權當幫那閨女的忙。」
康梁接過宣傳畫頁一看,有《二十四史》、《諾貝爾文學獎精品典藏文庫》等書樣圖影、簡介和單價,覺得裡面有幾套叢書還有收藏的價值,便留下了。送王大娘走後,康梁心裡一股暖意。這裡的人多麼質樸、厚道與可愛啊。他們善良、關愛別人,完全是天性使然。像王大娘這樣沒知識的人,也比玉苑小區那些虛偽的文明人所謂的有權有錢人高尚百倍啊!康梁將圖書畫頁放在琴上,他想到大自然中走走,他便帶上門出去了。


流行病的恐慌還沒傳染到鄉下。
一群兒童趴在楊樹蔭兒里彈珠子,一兩個農人背著鋤頭到菜園子里收拾菜地去。
桐樹葉子一天比一天密,將所剩不多的紫花掩在綠葉中,如一點點星星;滿地的落槐花,白的,輕飄飄的隨微風輕浮,集在溝里或牆根處,積得厚厚的如白色的泡沫。春深村子詳和又寧靜。康梁沿著村中的路往北走,拐過彎兒,沿著一溜兒房子後面的過道往東向清泗河石橋去。這是一條小碎石子路,原來,路的北邊沒有房,是麥田,現在已蓋上排房,都是村裡規劃的明三暗五式平頂房子。大門樓兩邊的牆一律是貼了瓷片的,大門則是漆成硃紅色的大鐵門,門釘漆成金黃,門邊用水泥鑄兩尊青石刻的小石獅子,看起來大有古意。走不多遠,下個慢坡兒,再行五百米左右,便是清泗河谷。河谷里滿是蘆葦,青青翠翠的,走近了能聽到葦下的流水和葦里戚戚喳喳的鳥叫聲,拾起一土塊兒往葦棵里一扔,喊聲「喳——!」,從葦深處會騰起幾隻受了驚的水鳥,飛不多高,又墜下,沉進葦叢中,再喊,卻不出來了。順河谷往北走不足二百米,上個長坡兒,就會到清泗河石橋頭。石橋是單孔橋。一條進城的古官道,從這兒經過。原先三官廟村,和附近幾個村的人,要想進城去,皆是沿著這條土官道走的,至於三官廟村南頭的大公路卻是八年前修的。古官道的舊日繁華可以從路面上深深的車轍印想象一二,然而現在卻是少人走,是土路不說,路面太壞,又窄,過不了一輛解放車。但是本鄉本土的人,進城買賣個東西什麼的還騎了自行車走這條道。道兩邊儘是古柳,奇形怪狀的,散著發,將道遮得嚴嚴實實,一到夏天,很是蔭涼。康梁站在小石橋上往谷底下看,一線水靈靈的流水,美人的眼波樣的,在碎石塊兒和水草間,眨眨,轉彎兒沒入葦叢不見,留下一段清幽幽的低響。而在溪邊的叢草裡間或會跳出一兩隻青蛙,腿一掙,遊動在透明的水裡了。遠方便是滿河谷的葦子,荻子,有幾株蓬頭的柳從半坡突出來,風一刮,那密密的柳枝裂出縫兒來,能認出一個兩個黑黑的鳥巢。再遠便是一痕林梢。康梁撫著橋欄走,走過橋,依著一株柳樹,他覺得自己就是一株柳樹了。生命深深扎進土地里,享受著天空風雲的撫摩。讓那一切煩心的思緒都隨風而去吧。康梁美美地呼吸幾口清新之氣。忽然,他看到不遠處一個清秀的女子,梳著兩隻短辮,騎著車子朝這邊來。她是那樣青春,那樣質樸,康梁一愣怔忙離開柳樹站直了身子。那女孩子就來到跟前,水靈靈的大眼,明明就是葦叢里的清溪。她明明也看見康梁。騎過去,忽然躍下車,扭過身子,一雙大眼看著康梁,很害羞地問:「這位是不是康老師啊?」
「您是?」
「劉萍,王奶奶給我說您愛看書。」
「噢,對對,王大娘對我說過。」康梁走過去,「可惜你現在也沒帶書啊,要是帶了,我真需要買幾套。」
「您要什麼書?我給您送家去。」
「《諾貝爾文學獎精品典藏文庫》吧。」
「下午,您在不在家?」
「可是你怎樣給我帶?騎自行車?行嗎?」
「我騎車子能帶百十斤的東西呢。」劉萍生怕康梁不相信,口氣很莊重,卻掩不住那股天真之氣。
「聽說你爸爸有病,乾脆你先忙別的事,下午,我要個面的到你家去帶書,趁便看看你爸爸去。」
「不用了,康老師,您能買書,我就很感激您了。」
「說什麼感激,喏喏」康梁指了指石橋遠近兩個村子,笑著說:「咱們不是老鄉嗎,不用客氣。」
劉萍被康梁說笑了——「那謝謝您了,我家在庄西頭,下午五點吧,我在庄頭等您。」
「行,一言為定。」康梁笑了說:「你先忙去吧。」
劉萍又說了聲謝謝,騎上車,沿官道向西去了。她可能是給她爸抓藥去的吧,康梁想,望著劉萍背影,轉過一個慢彎不見。


康梁近日連續失眠,又疏於活動,中午躺下午休渾身疼,那疼是一點點的,從胳膊串到大腿上,迷迷糊糊醒來又睡下、睡下又醒來,一忽兒潛意識提醒自己,下午還有事,還要到劉萍家去買書,夢裡便到了劉萍家門口,誰知開門的是葉欣,笑笑的,葉欣打開門,葉欣溫柔撲進他懷裡,他們接吻,不知咋的,忽然竟是葉欣與趙行長在接吻,葉欣陶醉地閉著眼睛,趙行長直衝他使眼色,好像是示威。康梁一陣惱怒,一睜眼醒了。夢裡的一切還好好地存留在大腦中。康梁穿上拖鞋走到堂屋,大座鐘顯示已是下午四點半了。康梁快快到外面壓井處打一盆涼水,清洗一把手臉,從琴房的櫥櫃里拿出一疊錢,夾進公文包裡帶上門走了。
     
下午的村子是寧靜的,村道上很少人走動。
康梁要找計程車,便來到村南小柏油路口處。不遠處的大白楊樹蔭下,有一輛兩輛跑鄉村公路的計程車。他招了下手,一輛黃色面的,甲殼蟲一樣爬過來。面的走近,康梁看見車窗上貼一白紙,上面用電腦掃描出一行字:本車已消毒。面的司機戴著個髒兮兮的口罩搖下車玻璃——
「師傅,您到哪兒?」
「劉庄。」
「劉庄去成了,要是再遠,可是進不了村的。」那司機說著,將後面車門給他打開。
「為什麼?」
「遠村人不熟,不讓進,村子口都把嚴了,說是防止傳染病哩。」
康梁坐上車,不由得想起了何偉,那個頭髮長得蓋住眼的男孩兒。好長時間,沒有與葉欣聯繫,葉欣也不與他聯繫,那男孩回陽城了沒?要是沒回來,恐怕是出事了。康梁心裡一陣發毛。
「同志,您咋走大路啊?」康梁透過車窗,有些生氣地問。
「這不是不顛得慌嗎?那條官道,顛得您喘不上氣來。」
「說得倒是好聽,還不是想多嫌幾個錢!」康梁心裡說,又想他們掙個錢也算是不易的,就不吭聲了。誰知,面的司機看出他的不悅之色,忙向他解釋:「師傅,放心吧您,我與您面熟,繞這彎路一分錢不多收您的,還按走官道收,不超過起步價三塊!」這句話,說得康梁臉紅通通的。大老遠兒,康梁透過車窗看到劉萍站在村口那株歪脖柳下。劉萍高高的個子,梳著兩隻短辮,婷婷站在那兒,氣質獨特。從她氣質來判斷,康梁認為劉萍是個懂音樂的人,至少她懂藝術。
「到劉庄誰家呀?」
「喏,看見了嗎?就停那姑娘站的地方。」
「那不是劉大栓家的閨女小萍嗎,您兩家有親戚?」
「我來買她的書。」
「真該多買點兒,她家裡困難,不易啊。」面的司機說著,車已停下了。
「康老師,不好意思讓您又跑來一趟。」劉萍笑吟吟迎過來。這時,康梁才想起自己說過的話,是來看人家父親的,來看人,不帶些禮物算什麼。康梁窘得臉熱。又一想,反正帶著錢,她家也需要錢,到時候放下一些就行了。隨劉萍一道,康梁走進一個土圍牆木柵欄的農家小院。土圍牆木柵欄的圍牆,現在農村已是少見。
「我爸媽供應我上學讀書,爸前年又得了癱瘓在家,家裡貧得只剩砸鍋賣鐵了。」劉萍向康梁說,語氣里沒丁點自卑感,反而充滿了自信與勇氣。
「貧窮對於一個有志氣的人來說,是進步的階梯。」
「我覺得清貧是生命最大的享受。」劉萍說。


康梁一驚,回頭看看她。
她將木柵欄給康梁移開。院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掃帚的細痕清晰可見,院子中央有一個磚壘的花池,裡面植滿小桃紅、雞冠花等,花池與土牆之間栽了一叢翠竹,竹子這邊有一架古井,幾隻白的花的和黃的雞子,在院子靠西牆邊的雞網棚里溜達來去。好一個閑適清爽的院落!康梁走進去,彷彿走進唐詩宋詞中的農舍。劉萍已將成套的《諾貝爾文學獎精品典藏文庫》放置在院落里的一隻木椅上。康梁也怕耽擱計程車司機太多時間,誤了人家生意,便輕聲問:
「你爸在哪屋裡?」
「西房裡,我媽正喂他吃飯。」劉萍順口說出,忽然想起康梁說要看她爸的事兒,一陣後悔。可是康梁已走向西屋去了。劉萍媽正端著飯碗一口一口喂老伴,忽見一個陌生人進來,一愣怔,不知說啥好。
「我來看看老人家」說著,康梁從兜里掏出一沓錢,輕輕壓在枕頭下。
康梁看到床上躺著一個人,努力朝他笑笑。
「您女兒的一位朋友。」
「不行!」劉萍很堅決地說,「康老師,這錢說啥我們都不能收!您的好心好意我們心領。」
「我來得匆忙,也沒給老人家帶些滋補品。」
「來看看都中了,給錢顯外了不是?」劉萍媽看半天也沒看出個眉目,「他這病也不是什麼要命的大病,慢慢活動一下會好的,您來看看都中了,錢,說啥也不能收的。」
康梁只好將錢收回,尷尬地沖劉萍一笑說:「我買書能不掏錢啊?」
劉萍笑起來:「書款要給您打折的,哪需要這麼多。」


購書回來的路上,康梁一言不發。
他生平第一次感覺自己如此卑瑣。先是以小市民的庸俗心理揣度了計程車司機友善淳樸的做法,后是以金錢的物化習氣敗壞了這鄉間民里人與人之間質樸真情。他感到自己緲小、低級、貧窮,他現在窮得只剩下錢了。康梁解開胸前紐扣,打開車窗,任涼爽的風滌盪自己。

 

5

清晨早早起來,康梁擴胸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那空氣如清水,絲絲縷縷洗去他骨節中的塵埃,清爽乾淨。多天以來,康梁生活在反思與自責之中,他拿劉萍與葉欣相比,一個單純善良,一個老練複雜,一個將錢看得很輕、積極向上,一個嗜錢如命,沉淪墮落,兩人簡直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與葉欣交往戀愛,讓他的靈魂沾滿欲的泥巴,而劉萍水靈靈的目光,又將這泥巴沖洗乾淨。請各位注意,我們的主人公康梁決沒有生出丁點要與劉萍戀愛的想法,他覺得自己那樣想,是會讓三官廟村所有村民看不起的,是會受人詛咒的。他的良心與靈魂也反對他那樣去想。這裡民風淳厚,人與人之間真誠相愛,和睦相處,愛,在這裡顯得博大、無私,如蒼穹中的太陽。康梁被這種愛感動著、教化著——他已經決定用自己的行動去洗滌前番生活的罪惡與靈魂中的齷齪,想到馬上要去辦的事情,康梁為自己的決定流下了人的眼淚。這一行淚水,讓他因獲得新生而興奮不已。
    
康梁壓出一盆泉水,細細洗了頭臉,刷了牙口,然後給自己沖杯熱麥片,又吃幾個蛋黃早餐派,他現在異常珍愛乾淨的生命。他感覺到生命真好。生活真好。他將房東王大娘送給他的圖書介紹畫頁,找出來,坐在院子斑斑陽光和鳥鳴下,在一張白紙上細細抄寫一遍:他決定將劉萍經營的圖書均買回來。這樣,既可以幫助劉萍,又可免去送錢給劉萍的尷尬。他不想讓劉萍看到或誤認自己在表達人的真誠情感時,只會拿錢說事兒;但,他同時知道,現在,錢對於劉萍一家是欠缺的,其它一切如美德都是富餘充足的。
     
康梁大略算了一下,畫冊中所列圖書如果劉萍家都有存貨按定價也就二萬塊錢左右。她家肯定不會壓那麼多書的,康梁想到此,就拿出兩萬元錢,踏著清晨的陽光向劉庄走去。走到清泗河小石橋上時,康梁想起兩星期前,在這裡第一次碰見劉萍時的情景,他停下腳步愣了一會兒,他看見河谷里的綠更濃釅,古老官道兩邊的柳,葉子密如綠蓋,夏已熟了,火辣辣的太陽,還紅著臉呢,卻充滿生命的激情。從這條路上走,沒多遠兒,便到劉庄庄頭。康梁又不由自主想起劉萍站那棵歪脖柳下等自己的模樣,眼便花了,那歪脖柳下站著劉萍呢,高挑身材、短短的辮子,一雙水靈大眼往這邊睃呢。康梁立在晃晃的朝陽下,一時間忘掉自身。他象接近了音樂與詩的女神。女神聖潔的光,籠罩著他,讓他身輕如羽。一聲清脆鳥叫,濺落頭頂。康梁搖搖身子,在密密的柳葉細聲里,走進牛哞、鵝叫和滿是清淡的風的村子里。透過木柵欄,康梁看到劉萍家院落里還是乾乾淨淨,落滿掃帚的印痕。多麼勤勞、清爽的人家啊!
「家裡有人嗎?」他輕聲喊。
劉萍媽從堂屋裡走出來,一看是他,忙過來打開柵欄,一邊讓他進來,一邊說:「萍兒到南地讀書去了,我家萍兒一直念叨康老師您是個大好人、大好人哩。」
「老人家,我也不在這兒多停,我這裡開了個書目,回來后,讓萍照書目給我送些書吧。」說著,康梁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張白紙,和一疊錢。
「這張紙我收下了,錢,你先拿著,等萍回來后再說。」
「沒什麼,早早晚晚都要付錢的。」
「是康老師吧?」劉萍爸從西屋裡接了腔兒,「我說萍她媽,讓康老師在家吃了清早飯再回啊。」
「是我,老人家。我來買些書。」康梁說著,就想過去,萍兒她媽攔住了——
「西屋還沒收拾呢,就別腌臢您了。」
「沒啥?我老家也是農村的。」
可劉萍她媽死活不讓康梁去西屋,康梁只好作罷。
「給劉萍說,書我也不急著看,這幾天鬧傳染病,如果家裡沒現貨就不用再跑了。」康梁說完,轉身就要往回走,他怕劉萍回來,這錢,還得乖乖拿回來。劉萍媽一直送康梁走出家門口,又出村口,嘴裡一個勁兒嘟嚕著「這閨女咋還不回來,咋還不回來!」



康梁回到三官廟租賃房裡,心裡踏實了許多,他為自己做了些能做的事情感到愉快。陽光,從桐樹葉、楝樹葉和槐葉縫兒里透出來,攤派到長了絨絨細草的院落里,像鋪了一層花花綠綠的毛毯。幾隻小燕子,從檐巢里飛下來,在陽光和樹蔭里嬉鬧一會兒,又翻飛過牆外去。康梁愉快地彈著琴,生命沉浸在琴聲里,消融、化為一片片細風,一朵朵白雲,在綠草間、清溪邊和黛青的林梢自由、輕盈的飛。窗下和門邊擠擁著幾個光著脊樑的小孩子,他們有的噙著手指,有的臉上一道一道臟髒的汗水,露出白牙笑。康梁享受在音樂中,渾然忘掉了一切。一曲彈完,康梁還沒從音樂的氣氛中回過神來。
「太捧了,康老師琴彈得太捧了!」劉萍站在水泥屋外的日頭地兒里,不知多久了。
康梁一怔,生命拉回到現實中。
「你什麼時候來了?」
門邊和窗下的孩童,哄堂大笑。劉萍站在這一群孩子身後,站在陽光雨里,像一朵悠然放香的茉莉。她粲然一笑。這笑,閃過生命,如久遠久遠的一瞥回眸。康梁瞬間木了。孩童在他身邊笑。陽光、鳥鳴和乳亮的風串透了他。
「你們出去,我給康老師說些事兒。」流雲一樣的聲音。那群孩子,「嘩」紛紛跑光。院子里一時很靜。偶爾,響起燕子掠過的聲音。
「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呀,看康老師正在彈琴呢,沒敢驚擾您,看看,還是驚擾了您。」
「與那群孩子很熟?」
「東西兩庄兒的,一家人似的,誰不認識誰。」
「坐,來,你坐——」康梁,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
「不用了,還要早回呢,我媽呆會兒還要到二姑家,我還要照顧一下我爸。」
這時,康梁看到院子的木凳上擺放著幾箱書。書上壓著一張紙和一疊錢。康梁明白了。「我先預支書款都不行?」康梁苦笑一下,「你家現在需要錢啊。」
「謝謝您了,康老師。」劉萍說:「現在學校都放假了,我不知道何時才能將您列的書給您發來。所以,您那多餘的錢,還是收下吧。」
「咱們東西兩庄兒的,權當我先借給你們行不?」
「不是那回事,康老師您誤解了。」劉萍說,「我爸我媽都說要我來好好謝謝您。」說罷,深深給康梁鞠了一躬,然後輕輕地說:「康老師,如果沒其它事,我先回了。」
康梁點了點頭。劉萍轉身,走進院外白花花的陽光中了,轉彎不見,如一團風。這時,堂屋裡電話鈴一陣亂響。康梁走進水泥房裡沒有去接電話,而是先將琴蓋合上,這架琴,對於他,比生命更重要,他愛護這架琴比愛護自己生命還要盡心。是它,在他寂寞的時候,在他痛苦的時候,在他最不被世人理解的時候,給他帶來了生的希望與樂趣。他拿絨罩罩好鋼琴。撫摸著它,輕輕的,如撫摸自己的靈魂,充實又飽滿。此時,堂屋裡剛斷歇的電話鈴聲又一次響起。康梁走過去,一側身看到自己倒在地上的身影,怪異得抖動。他抓起了電話:
「喂——」
「你還活著呀!」葉欣的聲音,「這一段日子死哪去了?!手機關機、電話不接!我問你,你安的什麼心?!」
「我。。。。。。」
「得了吧你,別跟我解釋,明兒下午三點半我在家等你,有重要事對你說!」
「什麼事兒?」
「你應該知道!」葉欣氣乎乎的聲音:「不來的話,我死給你看!」接著,「啪」,電話給掛了。
康梁站在那裡,好一會兒,手裡握著的電話聽筒里發出「嘟嘟嘟」的聲音。
康梁一屁股坐在木椅上,慢慢垂下了頭,頭垂得很低,幾乎是壓在膝間。

 

6

康梁便開始跑。

不知道為什麼跑,跑得很累,穿過一片廢墟,滿是瓦礫枯草,不遠處還有死豬娃的屍體,正要拐回去,忽然想起劉萍還在前面等著呢,霧便升起來,藍霧,揮也揮不斷掩住了康梁的眼睛。他開始邊喊邊找。一轉身,看見不遠處的劉萍,忽然變成葉欣,還赤裸裸地被綁在一株榕樹下。榕樹,披頭散髮。葉欣,也是披頭散髮。「救我」忽然,又是劉萍在沖他喊。他飛奔過去。劉萍與趙行長躺在榕樹下的草地上說笑呢。葉欣,在一旁冷笑。笑容,發藍。——康梁一下子掙醒,原來是場夢!窗外的月亮,熬得發黃。康梁坐起身來,看看錶,時間離天明還早著呢。康梁摸摸床頭,從床頭柜上取出一棵煙,放在鼻前嗅嗅,他現在都想穿了衣服,去玉苑小區找葉欣,好將他們的事情有個了斷。他扔掉煙,抓起衣服就穿,又放下,還是等天明以後再說吧,康梁低聲說了句,雙手托著頭陷進單子里。
     
他輾轉翻側無法入睡。她會不會自殺?她明明說過要是去晚了她就要自殺的。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不應該這樣對待一個女人!葉欣說到底畢竟是女人啊,女人都是感情動物。康梁越想越睡不著,他甚至想到了與葉欣合好。如果,她真是太痛苦的話,他就與她結婚。但是,一想到這層,康梁內心由不住剌疼與冷戰。報應,我應該去跳這個火炕!是火炕嗎?為啥去廈門之前沒有覺醒這是一火炕!說來說去,我是卑鄙的、自私的,我是不配住在三官廟村這個聖潔之地的呀。康梁與靈魂不住對話,抗辯。最後,康梁在疲憊的折磨中睡去。不大一忽兒,康梁又「呼」坐起來。頭疼欲裂。他雙手掐掐太陽穴,走出房子。天,已亮了。一股清新晨風,吹得他打了個激靈。
     
當他收拾停當,夾著公文包走在通往陽城的柏油路上時候,他回頭看了看三官廟村。三官廟村淹在紅紅霞光里,宛若脫離塵世的仙島。也許,這一次決定會使他真得永遠離開這個村子,離開淳樸村民,還有剛剛認識的劉萍姑娘了。康梁想到這兒,久久站在那裡不動,他想多看一眼這塊兒靈魂的聖地。一個村童趕著一群白鵝過來,鵝聲亂叫,村童朝他笑笑,天真的笑容,映著透過葉縫的陽光,剌得他眼疼。
也許是再見,也許是永別,三官廟村!康梁眼一酸,淚就要往下落。康梁甩了一下頭轉身向大路走去。由於,近來傳染病流行,來往城鄉之間的公交生意便不大好,車次明顯減少,康梁在大路邊直等到九點來鍾,才乘上了車。車上旅客稀稀拉拉的沒幾個,皆戴上厚厚的口罩。一上車,車內一股濃濃的「84」消毒液氣味,康梁找個空座坐下。旅客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少說上一句話,瞬間,康梁覺得墜入了一個可怕的世界,一個人與人之間隔膜沉重的世界,一個相互提防的世界。這樣的世界似曾相識,那就是玉苑小區里的生活,雖然那時,還沒有流行病毒,人們交往還沒有帶上口戴,但那口罩在內心裡。
「這病毒遲早會被人類攻克!」
「但願這一天快點來到!」
「眾志成誠,沒有攻克不了的!」
車廂里人們開始議論。車子,高速前進著。半個小時后,公交行進在距離玉苑小區不遠的岔路口處。
「聽說建行一個姓趙的副行長受賄被捕了?」
「聽說有這回事兒,喏,前面那家美容店老闆是這行長的姘頭,人被抓了,店也封了!」
「抓人家姘頭幹嗎?」
「你是真不知,還是裝糊塗!」說的人一臉不高興:「聽說那姘頭是一老鴇!」
車內人面面相覷,繼而哄堂大笑。
康梁心裡一驚,這麼快呀,這麼快趙宗賓就完蛋了?他趕緊趴窗玻璃往外看。可是他還沒看見「夢迪思」美容店的門面,車就一晃而過了。
「葉欣是不是也受到了牽連?」康梁想。
這時,車停。玉苑小區到了。康梁匆匆走過大門,他怕遇見臉熟的人,他幾乎是一路小跑來到單元門洞跟前。看看錶,剛剛十點一刻。葉欣此時會不會在家?她真受到了牽連?康梁想到這兒,掏出鑰匙,打開門洞大門。他一步緊似一步上樓,他急忙忙按響葉欣家的防盜門鈴。不一會兒,門開了。保姆一看是康梁,先是吃了一驚,又笑了臉說:「葉欣姐不在家,剛出外了。」
「什麼時候?」
「是康叔叔呀,」英子從卧室跑出來說,「我媽剛與李叔叔一塊兒出外了。你來家坐呀。」
「哪個李叔叔?」
保姆一臉尷尬,看英子一眼。英子天真地說:
「李業叔叔呀,你不認識?」
「認識,認識。」康梁說著,就要上樓,邊走又邊說:「等你媽回來,說我在家等他。」
英子還要說什麼沒聽清,防盜門便被保姆關上。


葉欣怎麼又與李業在一起?是不是預謀什麼事情?如果真是這樣,我要勸她投案自首!康梁想到這兒,下了樓。他要去傢俱公司去找葉欣。剛打開門洞大門,他被眼前看到的一切驚呆了!——葉欣正手拐著李業的手臂,親親熱熱,說說笑笑走過來,像一對火熱的戀人!康梁想躲也躲不及,李業和葉欣也看到他。李業不好意思甩了一下葉欣的胳膊,葉欣的臉變了一下,繼爾樂了:
「康梁,我不是說讓你下午三點半過來的嗎?」
「早來一會兒不行啊?」康梁的話音裡帶剌。
「你們先聊,拜!」李業做了個再見手勢,轉身離去。
看來不是趙宗賓的案子牽連上了她。我的擔心是多餘的!瞬即,康梁又被葉欣的戲弄所激怒,不過這怒火一會兒便過去,這時的康梁反而平靜了。異常的平靜。
「走吧,上樓吧?」葉欣說。
「找我什麼事兒,在這裡說吧。」
「不是一半句話能說清的!」
康梁一驚,難道,她要勒索我?!隨她便吧。康梁跟葉欣上到三樓。


保姆看康梁和葉欣一道回來,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鄙薄之色,這臉色顯然是對康梁的。
康梁內心竄出一股無名之火。英子卻沖他友好地一笑。他也笑笑。跟葉欣直上樓上客廳。葉欣平淡地給他倒了杯咖啡,放到他跟前茶几上。眼神淡淡看著他,好像從前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康梁端起咖啡呷了一小口。
「何偉得病死了,屍首已在廣州火化!」葉欣平靜地說。
「什麼?!」
「何偉死了。」葉欣淡淡看康梁一眼,「在廣州染上了傳染病。昨兒電話才打到公司里。」
「怎麼會?」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也管不了那麼多」葉欣走近康梁低聲說:「至於他去廣州的原因,只有你知道!我希望你為我保密。這是我求你辦的一件事,還有一件,就是明兒想請你坐我單位的車去他家看看,給他些撫恤金。他畢竟是我公司一員工呀,雖說是打工的。」
「我可以答應你,為了何偉,為了他愛你。」
「別給我說得那麼悲壯,」葉欣笑了,「你準備給他家帶多少撫恤金過去?」
康梁早預料到了,就平靜地說:
「你說呢?」
「少了不能安撫人心,帶兩萬吧。」
「那我現在就去!」
「最好明天,我給你派車,以單位的名義,以我朋友的名義。」
「我明白你的意思。」康梁站起身來,就要走。
葉欣扯住他的衣襟說:「吃吃飯再走吧」
康梁一抖胳膊甩開葉欣,徑直下樓,出了葉欣的家門。康梁一把打開門洞,夏天的陽光,白花花的,堆滿綠地。康梁如釋重負吐出口鬱氣,眯了眼看看天,天上白雲,絲絲縷縷的如漣漪;旋成一堆兒的似指紋,奇形怪狀千姿百態。康梁大步向前走去,轉過樓角,就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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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

回復 sissycampbell 2015-10-26 14:55
先獻花!等我忙過這兩天,再來詳細拜讀!
回復 蘇小白 2015-10-26 15:04
sissycampbell: 先獻花!等我忙過這兩天,再來詳細拜讀!
謝謝,也獻花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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