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多年前,中國經歷了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在長達八年的抗戰中,湧現出許多可歌可泣的人和事,如果說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北上抗日是「武長征」,那麼,由中國教育界和文化界主導的高校與文物的大遷徙可稱是「文長征」。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悍然發動全面侵華戰爭。戰火所到之處,生靈塗炭,民不聊生,祖國大好河山被日軍鐵蹄踐踏,一片狼藉。在佔領區,日軍實行奴化教育,意欲毀我中華文明之根基。戰前,中國共有高等院校108所,戰爭中91所遭日軍轟炸,25所院校被迫停辦,艱難維持的83所中,教職員工和學生數量急劇下降,財產損失高達3360余萬元。
在國破家亡的生死關頭,當時的國民政府倡導 「我們切不可忘記戰時應作平時看,切勿為應急之故而丟卻了基本。我們這一戰,一方面是爭取民族生存,一方面就要於此時期改造我們的民族,復興我們的國家,所以我們教育上的著眼點,不僅在戰時,還應該看到戰後。」嚴厲批駁戰時非常教育「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要知道教育是千年萬年的大計,所謂『百年樹人』,一個國家,要建國,要強盛,就要培養無量數的人才,以為領導,以為中堅」、「教育是立國的根本,尤其當國家臨到存亡斷續的關頭,成為絕對的需要,這是一個國家最強韌、最可靠的生存力量」。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北平研究院院長李煜瀛、同濟大學校長翁之龍、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等102人聯合發表聲明,揭露日本侵略軍破壞我國教育事業的罪行,提出「教育為民族復興之本」的口號,倡導採取果斷措施,將部分高校遷往內地堅持辦學。
在此背景下,1937年9月10日,國民政府教育部創設由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和私立南開大學聯合而成的長沙臨時大學,1938年4月西遷昆明,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由北平大學、國立北平師範大學(即現在的北京師範大學)、國立北洋工學院(原北洋大學,即現在的天津大學與河北工學院)3所院校組成的西安臨時大學,后遷陝南漢中,形成戰時我國最大的大學聯合體之——國立西北聯合大學,全校共設6院23個系,後分立為西北大學、西北師範學院、西北工學院、西北醫學院、西北農學院。此外,浙江大學、中央大學等遷往遵義、重慶等地。1945至1946年,兩個聯大與內遷高校陸續回歸平、津、冀及江浙復校,其中西北師範學院於1944年11月遷往蘭州;1945年,西北大學、西北工學院等相繼遷至西安、咸陽等地。
在上世紀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當國家民族面臨生死存亡之際,以西北聯大與西南聯大、浙江大學為代表的中國高等學校成功組織了牽涉70萬師生員工、百餘高校、200余次,逐漸向大後方西部空前的戰略遷徙;以舉世卓絕的「文長征」和抗戰八年「教育救國」的壯舉,傳承弘揚了中國古代高等教育的優良傳統,書寫了中國乃至世界高等教育史上的輝煌篇章。
1938年2月中旬到同年4月28日,長沙臨大(后西南聯大)從長沙搬遷到昆明。師生步行主要有三條路線遷入昆明:1、滇香港越南路線,經廣州、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市,再坐火車到昆明;2、廣西越南路線,經過桂林、柳州到南寧,再經過鎮南關到越南河內,最後順滇越鐵路到達昆明;3、湘黔滇路線,這是最艱苦的一條遷移路線。師生徒步經過湖南湘西進入貴州,最後抵達雲南昆明。
在戰火硝煙中,浙大師生在竺可楨校長的率領下,舉校西遷,穿越江南六省,行程五千餘里,最終抵達遵義湄潭,在極其艱難困苦的條件下,為中華民族保留和培養了一批科學文化精英,在沿途播撒下了現代文明的種子。
與此同時,華北、東北的高校師生突破敵人的層層封鎖線,屢屢遭受敵機轟炸和機槍掃射,在日機逼近山陝交界處的風陵渡后,徒步征服難於上青天的秦蜀故道,翻越秦嶺,再遷至秦巴山間盆地的陝南繼續辦學。最曲折的經北平、天津、越南、雲南、重慶、成都,萬里迢迢聚集到大後方西安的西北聯大。其後,又分支師範師生跋涉千里到蘭州辦學。
在這感泣天地的「文長征」中,最值得銘記的是,時任西北聯大生物系教授,我國組織化學和細胞生物學的開拓者汪堃仁院士,於 1939年5月,籌借路費,與妻子攜帶僅2歲的長女、尚在襁褓中6個月的次女,從塘沽登船,經香港抵越南海防,換乘火車到昆明,再由昆明乘卡車穿過雲貴高原,到達山城重慶,已是7月。此時,盛夏酷暑的重慶,敵機不時狂轟濫炸,考慮到內地教學急需要生理儀器,他找到中央大學醫學院生理學教授蔡翹的教學儀器廠,自己籌款買了數套生理實驗儀器,合家復由重慶出發,乘江輪溯江而上,經瀘州、成都、劍閣、廣元,途中多次更換交通工具,不時還得步行,前後歷時4個月,行程萬餘里,歷盡艱險,終於在1939年9月到達陝南城固。汪堃仁教授代表著抗日戰爭中的「文長征」,不僅在中國教育史,而且在世界教育史上留下了震驚世界濃墨重彩的一筆,彰顯了中華知識分子「先天而憂」的天下情懷。
在中國近現代教育史中,西南聯大與西北聯大具有無以倫比的地位、作用與貢獻。在最艱苦的條件下,西南聯大保存了最完好的教育方式,培養出最優秀的人才,西南聯大的教育與社會功能被教育史家評為「點-線」效用,而較之西南聯大,西北聯大則更有其獨特而長期鮮為人知的貢獻。
在那烽火歲月里,西北聯大師生積極進行抗日救國宣傳,為救亡圖存、科學研究、人才培養、地方經濟文化建設等諸多方面的貢獻與建樹,被教育史學界公認為具有「面」之輻射力和影響力。戰後,與西南聯大的幾乎全部北歸不同,西北聯大除北平師範大學、北洋工學院遷回原址復校外,主體永留陝甘辦學,在西北留下西北大學、西北工學院、西北醫學院、西北農學院、西北師範學院等國立5校。在艱苦卓絕的條件下,西北聯大造就了150余名教授、1500餘人的師資隊伍,培養了9000余名學生,成為戰時中國最大和最有影響力的兩所高等學府之一,完整保存了中國最早的法政、師範、女子師範、體育、西醫、農業、土木、礦冶、電機、紡織、化工、水利、航空、工業管理、農業等高等教育的火種,形成理、工、農、醫、師範、綜合等完備的西北高等教育體系,為國族文脈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在自然科學方面,西北聯大創造了諸多世界與中國第一。例如:曾炯促使中國現代數學進入世界3大前沿領域之一,魏壽昆教授創始中國冶金物理學,張伯聲教授創建的世界波浪鑲嵌地球構造學派,汪厥明教授創立的中國生物統計學,師昌緒教授開拓的中國高溫合金學專業體系,李儀祉教授開創的中國科學治水系統,虞宏正教授發明的膠體化學,汪堃仁開拓的組織化學,林鎔教授發展的植物分類學,等等。
在文史領域,西北聯大同樣創造了很多中國的第一,號稱中國科學考古第一人、中國西北考古第一人的黃文弼教授,是我國最早和最具影響的兩考古人才培養基地——北京大學和西北大學考古專業基地的奠基人之一。他在西北考察樓蘭、於闐等,被稱為今天考古工作的起點或坐標。他一生曾4次深入新疆考察,行程38300公里,填補了斯坦因的新疆50萬分之一地圖的空白點;陸懋德教授開闢了我國史學方法研究;王子云教授創立了藝術考古;黎錦熙教授革新漢語言學和現代方誌學,修成8部陝西地方志;汪奠基教授發展數理邏輯;沈志遠教授潛心馬克思主義傳播;曹靖華教授潛心俄羅斯文學傳播;許興凱教授潛心日本研究……以上名人和名事,彰顯了西北聯大依託中華民族文化、融會創新世界學術的首創精神,展現了其立足西北、直達世界科學前沿的殊人風貌。
在人才培養方面,西北聯大更是群星燦爛: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師昌緒院士畢業於西北聯大-西北工學院;西北聯大師生中先後成為院士的有50餘人,而其直系後繼10校(西北大學、北京師範大學、西北師範大學、河北師範大學、天津大學、西北工業大學、西北農林科技大學、西安交通大學、東北大學、中國礦業大學)先後共有160余名院院士。
此外,還有著成首部《南海諸島地理志略》和《南海諸島新舊名稱對照表》,為今天捍衛國家領土安全提供重要依據的西北聯大-西北大學地理系主任鄭資約教授;有在國民政府內政部方域司長任內主持南海劃界、主持提出「11段線」(9段線前身),為今天捍衛國家領土安全提供重要依據的傅角今教授;有毛澤東26個老師之一、我國語言文字改革家黎錦熙教授;有中共隱蔽戰線后3傑之一、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副部長申健;有開國大典和共和國第一位播音員齊越;有在第二屆遠東運動會上為我國奪得第一枚田徑金牌兩項長跑冠軍的郭毓彬;有在第五屆遠東運動會上為中國奪得第一個籃球冠軍的王耀東教授。
在那艱苦歲月中,西北臨大、西南聯大和數十所高校數十萬師生,以「天下」之情懷、艱苦卓絕的「文長征」
,在山鄉林莽茅屋陋巷中,在硝煙與炮火的轟鳴中,既潛心攻讀,研治學術,創新科技,又宣傳抗日,開發民智,保存了中華文脈、存續了中國高等教育之「根」「魂」與「命脈」。這種壯懷激烈、可歌可泣的
「文長征」,與國家民族生命與共、榮辱與共所彰顯的「民族魂魄」,為萬世立表,為後世楷模,被高等教育大家潘懋元盛讚「在中國教育史上堪稱奇迹」。
今天,「文長征」昭示天下的一個重大而特殊的意義在於,這一在戰火硝煙生死存亡中的中國高等教育的「鳳凰涅槃」,又一次彰顯了中華數千年文化文明凝練塑造的以唐宋科舉為代表的中國高等教育優秀傳統和體質特徵,揭示了中華高等教育作為國家「上層再生產」(布羅代爾)
與「社會重器與公器」,以打破政治與教育權力壟斷,社會層級間自由流動為制度基礎,以培養具有「天下情懷」的治國精英為首要功能, 以「公(共)治天下」為核心的「國家社會利益至上」為目標價值的本質屬性與特徵;「文長征」再一次證明,由其傳承、彰顯、弘揚、發展的中國高等教育制度體系與優良傳統,是數千年中華文化文明的不朽積澱,是中國高等教育的最顯著的體系特徵,是中國高等教育對人類文明、世界高等教育的偉大創舉與貢獻,是國家民族崛起強盛之本!
這中華文化文明之魂魄、中華教育之特質、人類文明與教育之創舉、國族強盛之根本,有兩聯大校歌為證——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幹質,九州遍灑黎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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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聲威,神州文物,原從西北,化被南東。努力發揚我四千年國族之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