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有條河,名叫永樂河,河的源頭在一叢密林中,名叫忘泉。喝了忘泉的人可以許下一個心愿,然後忘掉所有開心的事。也是傳說,一位落魄商人碰巧經過,無意得知傳說喝下了忘泉水,第二天腰纏萬貫,但對老婆孩子也全部漠然。當然,這只是一個傳說,誰也沒去證實,后又傳說有一位願望之神守候著忘泉,反正都是傳說,隨便怎麼說吧。
這個世界是充滿妖怪的世界,比如在花上采蜜的蜜蜂,或許就已千年。但妖怪大多本性善良,普通人看不到他們,也便傷害不了他們,但有一類人例外。
「鼠妖,哪裡逃,」在荒郊野外,身穿道袍的小道士手拿黃符和桃木劍追著在前方奔跑的,松鼠。
「老大,我是松鼠,好吧。」松鼠突然站住了腳,「七灸,我在你小時候便在道觀玩耍,從沒傷過人,你師傅也從未傷過我,你為什麼要將老娘趕盡殺絕。」埋怨的口氣,無助的神情。
算來已經九百八十六年了,也許是九百八十七,年份太多已數不清。「七灸,我還有十四年就可以幻化成人形,過正常人的生活。我可以立字據保證不傷人。」
「可你是妖。」七灸提了提桃木劍,可並未打算出手,「並且殺你是師傅的指令。」
可你是妖。幾十年前,不知是誰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已經記不太清。松鼠陷入到回憶中區。
一陣沉默,終是不舍,畢竟松鼠每天都陪他玩,逗他開心,七灸終於收回桃木劍,對松鼠說:「凌,你走吧,越遠越好。」「你呢?」「我會告訴師傅我已經殺了你。」風拂動落葉之後,松鼠凌回道:「好。」轉身跳了幾步,扭回頭望了七灸好久,終於離開了。
道觀內,「七灸,事情怎麼樣了?」「師傅,鼠妖已死。」師傅端起七灸的桃木劍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劍鋒橫掃最終停在七灸頸部一寸處,「師傅……」七灸的汗順著僵直的脖頸流下。「為何,劍上毫無妖氣!」「師傅……」「我跟你說過,妖是人的敵人,見之殺之。」師傅撤回桃木劍,背手走向卧室,進門時背對七灸說道:「你若護妖,將成為所有道士的敵人。我會親手殺了她,總有一天!」
荒原,松鼠凌坐在一棵樹上看著飛過的蝴蝶出神,「凌,怎麼愁眉苦臉的?」蝴蝶落在松鼠肩頭輕輕地詢問。「七灸和那道士要殺我。」「誰?七灸和……滅……湮滅道長?」「你知道七灸對我說了什麼嗎?他說『可你是妖』。」「還真是有其父……」「不提了,都是過去的事了。」
蝴蝶問:「你還是放不下嗎?就憑你這修行,十個道長也傷不了你啊。」
「能放下早就放下了,就像一顆種子,時間越久越茂盛。」
此後十四年,七灸每天都在和師傅練劍,劍術越來越精湛,可師傅如同無底洞,每天都能創造出新的劍術,劍氣也越發凜冽。與此同時,荒原樹洞一名女子從中走出,穿上蝴蝶為她準備的七彩霞衣后,遠遠地凝望著那條穿過荒原的永樂河,河水匆匆流過,蝴蝶開口:「已經十四年了,你還打算回去嗎?」「我從未打算離開。」「為什麼你還放不下?」「等你遇見緣分便會懂得。」
小鎮上,凌打著油紙傘在街道上漫步。這已經是凌幻化成人形的第一個夏季,雨尚未傾盆,只淅淅瀝瀝得下著,打在傘面上迸濺開來。
「妖精,哪裡逃!」
「凌,救我。」正是那隻蝴蝶。凌走向前去,恭敬地問道:「道長,何必趕盡殺絕呢?」「可她是妖,你也是。」他不是湮滅道長,也不是七灸。於是,凌一拋手便丟出一顆燃燒著的種子,落在桃木劍上瞬間發出爆鳴聲,產生劇烈爆炸,道長被爆的落荒而逃。
「凌,你救了我。」
「朋友間不說這個。」
凌帶著蝴蝶到了一道空寺廟,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對落在肩頭的蝴蝶說:「你為什麼要離開荒原?你的道行太淺了。」
「我只是想遇見你所說的緣分。」
「遇到了?」
「遇到了道長的桃木劍,差點死掉哦。」
「沒有實力的人不足以冒險,快回荒原吧。唉~你太傻了。」
「你不也是?」
凌盯著失去了光澤的佛像,哼出了早已沉默的歌謠:「琉璃盞,映不出繁華一片,西湖畔,遮不住流連忘返,青石板,墨綠劍指長安,楓葉憐,遙望江南。」「浮萍連,斷了客行遊子船,奴嬌念,碎碎難絕憶痴纏,誰將佛祖燈油打翻,灑下淚襟沾,千年回眸換回今生一戀,一酒一長衫。」「月光殘,燭色惹人憐,七月守候八月祭奠,還有雨巷深處那把油紙傘,月光殘,紅暈惹天邊,流浪在昔日的心間,只願在陽春三月走在你的身畔。」「月光殘,燭色惹人憐,七月守候八月祭奠,還有雨巷深處那把油紙傘,月光殘,紅暈惹天邊,流浪在昔日的心間,只願在陽春三月走在你的身畔……」
蝴蝶終究還是回到了荒原,這個世界空了,雨剛過。像被淚沖洗過的天空灰濛濛睜開了眼,陽光柔弱地倚在破廟紅柱上的紙傘上,寺廟空無一人。
道觀中,「七灸,為師教你最後一招,「流星蝴蝶劍法」。」桃木劍隨手臂揮舞,劍體上漸漸散發出墨綠的氣息,向四周擴散。七灸嚴肅地記錄著一招一式,四周一切都像是安靜了,只有自己,只有凜冽的劍氣。
桃木劍騰空如流星下墜,時而又似飄渺的蝴蝶,紛飛不定,但在另一個騰空瞬間,湮滅道長突然直直砸在地面上,七灸趕忙前去查看,只見湮滅道長嘴角掛著血絲,口中不停囁嚅:「怎麼會這樣,這感覺……為什麼會……那麼不舍?」
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從道觀大門踏入,一道綠光從女子手中劃出,落到道長傷口上,傷口瞬間癒合,絲毫沒有傷痕。道長撐著桃木劍站了起來,氣息微重得大喊:「妖孽,膽敢前來送死!」
女子正是凌,她張了張口,終於說出:「滅,我來了。」
道觀內,一旁柔情似水,一旁剛硬如冰。湮滅道長向前奔起,順手丟出幾張「天師符印」,並將桃木劍反手一抹,劍體冒出如梵音的聖光,但聖光在凌面前驟然靜止,因為凌早就為自己設下了守護結界。
「滅,是我,凌。」符印在結界上撞擊爆炸,盪起凡塵,落滿樹葉。桃木劍碰上結界的剎那,天地突變,劍體散發的聖光更加耀眼,持續了一刻鐘,結界破碎,眼看劍氣要割傷了凌的肌膚了,她手一揮,一個氣盾驟然形成,反擊了道長的劍氣,道長被震出了十幾步遠終於站定,大喊一聲:「妖怪,看劍!」說著,從腰間抽出三張黃符一拋,桃木劍揮灑出三個大字:天,地,人。三張符印結成天才陣法,形成囚籠。然後突然三道刺眼的光殺向凌的命門。凌:「滅,你都記不起來了?」凌向滅走來,而湮滅道長在離凌一步之遙的時候,一劍刺出,而凌並未有任何動作,劍體就陷入凌的左側肩胛骨里,向側一彎,便灼燒起來,凌痛苦的呻吟,木劍瘋狂得燃著聖火,將左肩胛骨生生刺穿,三道聖光也刺入凌的小腹,血侵濕了七彩霞衣。
「師傅……凌,你為什麼回來?」
「我……為了做……幾十年前就該做的事。」
桃木劍撤回,隨即突顯墨綠色如墨玉般遊走,將凌的四肢都劃上了傷痕,凌一開始絲毫不還手,再後來也就失去了還手的能力,任由血泊向地面凹處流去。最後一刻,墨綠直指咽喉,突然道長的劍被另一股強勁的劍氣切斷,只見七灸拿著同樣一把墨綠的桃木劍橫在凌的身前,道長微微一震,氣道:「我說過,你若護妖,將成為所有道士的敵人,今天我就要清理門戶了。」凌被擋在七灸身後,無力去對抗那迸發的劍氣,只能任其擊在身上。
幾回合下來,七灸便落下風,湮滅正揚手刺向七灸時,一顆燃燒的松子在其胸口上爆炸,湮滅未來得及設防,便被傷及心脈,血從口中噴出。「師傅!」湮滅倒下了,帶了笑意,七灸扭過頭,凌嘴角的血更加紅艷,她的靈力已經耗盡,就算一個剛入門的小道士也能將其隨意殺死。
七灸沉默了一會兒,說:「凌,你走吧,我不殺你。但你殺了我師傅,以後不要讓我再遇見你了。」
「七灸,我……」
「快走,不要逼我改了我的決定。」走到門口,凌回頭深深凝望之後毅然離開。
荒原,凌依舊坐在那條粗壯的樹枝上,蝴蝶依舊落在她的肩頭。
「凌,你……」
「不要問我,我沒事。」
「那你……」
「我想去趟忘泉,去見一下願望之神。」
「可我聽說願望之神是個惡魔。」
「神也好,魔也罷,只要他能實現我的願望。」
「何必呢?」
「你不會明白的。」
凌順著永樂河走了,身後傳來蝴蝶最後的叮囑:「別抱太大希望,只有實現願望的決心足夠強大才能見到願望之神。如果找不到就回來吧,我在這一直等著你。」
凌沿著河走了好久,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只知道身上的傷都結痂脫落,最後連傷痕也消失了,她仍然是潔白如玉,柔情似水的凌,仍然是哪個哪怕被滅攻擊瀕死也不還手的凌。
「我要實現願望,要找到願望之神,一定要!」永樂河在密林中蜿蜒著,似乎沒有源頭,她呆坐在地面上,看著潺潺的水流,無助地凝望著河水流下的方向,「為什麼?」
沒有人回答。
「為什麼?」聲音在密林中傳出好遠,伴著溪水流動的聲響,有個聲音似梵音傳來:「還是放不下嗎?」
「你是願望之神嗎?」
「我是,你有什麼願望?」一個身披聖衣,羽翅飄飛的女子從天上緩緩降下。
「可這裡不是河的源頭。」
「這是快樂的源頭,忘泉本來就不存在,我只在堅定信念的人面前出現。你有什麼願望?」
「我只是想……想七灸了解我的往事。」
「你可知後果?」
「我願意承擔。」
一道閃電自天上劈下,直擊凌的命門,凌當場暈厥。
等她醒來,凌發現一隻蝴蝶正趴在凌的肩頭親切問候:「凌,你感覺怎麼樣?」
「這是哪兒?」
「荒原啊。」
「小蝴蝶,一直是你在照顧我嗎?謝謝你。」
「朋友間不說這個。」
「可我們不是剛認識嗎?」
「……」
道觀內,一位被聖光包裹的女子從天而降,手持一個光球落到正伏身躬拜的七灸。
「七灸,這是一個記憶之球,是給你的。」
「誰的?」
「你看了自會明白。」
七灸望著浮於空中的記憶之球,球中好似有江水翻騰,他稍稍猶豫后便將手伸向小球。
記憶如此真實,如夢境。真實到連七灸都認為這個夢境的主人是自己。
「我是凌,一隻松鼠,從小在荒原長大,最大的樂趣便是坐在枝頭和一隻蝴蝶一起凝望著永樂河下游的一個小鎮。人類常常提到的緣分,我一直以為是一個脆脆的甜甜的,和松子類似的東西。直到我長到九百六十歲的時候,我的法術突破了瓶頸。我終於可以憑空幻化出松子,我再也不用貯藏糧食了。」
「九百六十一歲的時候,我順著河向下遊走去。走了很久,直到我遇到一個落入水中的孩童,他一直嗆水,而我還沒法幻化成人形。突然發現在河邊樹上有一根藤蔓。我將藤蔓一端死死系在樹榦上,然後將另一頭拋給了他。他得救了,爬上岸的那一刻我嚇得竄到了樹上直打哆嗦。他穿著一身道袍,一把桃木劍拾在手中。我曾聽蝴蝶說過『道士和妖一直是敵人』。但他並沒有打算傷害我,說『小松鼠,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不敢出聲,他接著說道,『有緣再見吧,小松鼠。』說罷,便準備離開。剛轉身,又扭過頭來,補了一句,『對了,我叫湮滅,不要忘了我啊。』」
「直到他跑出很遠,我才敢從樹上下來,立馬跑回荒原,跟蝴蝶說了整個經過。起初她不相信,直到她聽到我說,『二十年後我會去找他』她才如夢初醒,卻只能勸我小心點,不是每個道士都很仁慈。」
「二十年過後,我的靈力已經可以保護自己了,我做了此生最莊嚴的決定,下山找他。雖然我還是一隻小松鼠。我到了道觀,站在樹上遠遠看著高大挺拔帥氣的湮滅揮劍如雨,在他停下的空當,我跳到他身邊蹭他的手背。他顯然很驚喜。『小松鼠,原來是你,還記得我嗎?』他並不知道我已經有了說話的能力了,我說『湮滅,我叫凌。』他驚得一躍而起,小聲問道『你是妖?』我說『是,但我很善良不是嗎?』『可你是妖。』突然一道劍氣從屋內飛出,擊在松鼠身上,湮滅求情『師傅,它救過我,而且很善良。』屋內又迸發一道劍氣沖松鼠飛來,湮滅用劍擋住劍氣,轉身對我說『凌,快走。』我跳到道觀門口,忍著痛對他說『滅,我喜歡你,一個月後我來找你。』然後我逃似的跑掉了。其實我並未聽到他說『我也是。』」
「我回到荒原,跟蝴蝶說了整個過程,她雙眼放光,不相信兩個道士會為了一個妖怪大打出手,而且湮滅會對抗他的師傅。但我卻沒對她講我想去傳說中的忘泉許願。」
「傷好之後,趁夜,趁小蝴蝶熟睡時,我順著永樂河跑到了上游,那個被所有妖怪尊為神聖的地方。我一個勁走,只為了心中那個卑微的願望。終於,在泉水盡頭,我發現一眼冒著聖光的泉眼。我對著它訴說了一天一夜后,終於道出了願望:我想做一個月的人。隨後喝了口泉水便昏倒了,醒來之後,發現泉眼沒有了,依舊是條永遠看不到盡頭的河水,而我卻擁有了人形,雖然沒有了法力,卻有了世間動人的容顏。」
「我急匆匆跑下山去,直奔道觀,見到湮滅后,他吃了一驚,卻一眼認出了我,凌。他帶著我游遍了小鎮的每個角落,並且在半個月後,我懷上了一個男嬰。雖然沒有了法力,卻人就是妖的體質,十幾天後便產下了他。」
「直到他將男嬰帶給師傅看時,師傅大怒『妖孽!』揮劍便斬,而湮滅下意識為了保護小嬰兒,割斷了師傅的喉嚨。」
「一個月終於到了,在那個圓月下,我的身體逐漸變回到那個小松鼠。他見了我,非常吃驚,我卻無多言語,其實我更期待他說『你走吧。』但是我想永遠聽他對我說『我愛你。』為什麼我們不能共同在荒原生活呢?其實他師傅說的很對,因為,我是妖,我不配。趁他不在意,我悄悄地離開了。在回荒原的路上,突然被一個陌生的道士突襲,直接割斷了動脈,看著汩汩流動的血液,我想到了湮滅,他是否會因為我的死而自由了呢?想到這,我釋然了。」
「終究他還是知道了,當夜他跑到我曾經去的地方,但那口泉已經不見了,只有一個從天而降自稱願望之神的女人。『我想復活凌。』神說『可以,但代價是你所有快樂的往事。』他略一猶豫便說『好。』我活了下來,他卻不再記得我,每天練劍殺妖,不再有一絲憐憫。他也忘掉了那個男嬰的身世,以為是從外邊撿來的,便隨口起名為『七灸』。」
「我在荒原又活了一年多,孤獨,寂寞。我想去陪伴七灸,卻又不敢,我害怕面對滅的漠然,怕他會不留情面地攻擊我。我只有遠遠看著,看著七灸和湮滅。我聽到七灸稱湮滅為師傅,我笑了。直到七灸發現了我,和我一起玩。我想盡一切辦法逗他開心,當他發現我會說話后,更加願意粘著我,讓我講我隨口編出來的故事,跟我聊他師傅怎樣怎樣嚴厲。可一個月還沒到,只聽到湮滅發出了指令『殺了那隻松鼠』,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夢,而現在夢醒該醒了。」
回到了現實,聖光消失,光球消失,梵音般飄來。「凌現在在荒原,何去何從,自己便知。」
七灸望著天空陰雲散開,將桃木劍插在師傅墳前,看著墳頭石碑上「湮滅道長」四字,終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