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尤其是小地方的人,經濟欠發達地區的人,歷來都喜歡搶名人、爭名址。為的是什麼呢?當然是為了名利,先名后利,以名謀利。
武則天只有一個,可爭搶她的人,卻有一億兩千萬;李白也只有一個,爭搶他的人,足有一億三千萬;花木蘭只有一個,但爭搶她的地方,至少有三處;桃花源和杏花村也都只有一個,而爭搶它們的地方,卻遠遠不止三省、六處、七十二方。
名人、名址好比唐僧肉,吃了它自然是有好處的,能成神仙嘛。所以,大家都爭著要佔有它。
眾所周知,現在地方官的政績考核,主要看經濟成就。而古代經濟文化發達的地方,地力耗盡,龍脈早斷,人才鮮出,神祇不靈,單憑當代的人財物智,根本玩不出什麼花樣,促進不了本地經濟的繁榮發展,所以,只能靠古代的或當代的名人、名址來招攬顧客,增廣財源。
然而,靠外在的力量幫襯,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當年,美洲印地安人靠塗抹顏料來彰顯自己,結果讓歐洲探險者誤以為他們是紅種人,其實他們並不是獨立於黃白黑之外的另類人種,洗盡鉛華,他們還是黃種人。
地方官員要真的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名人名址來發展經濟」,首先得自己有文化,並善於從博大精深的古典文化中淘沙取金,借屍還魂,讓老樹開新花,化腐朽為神奇。
如果自己就是個老粗,胸無點墨,連附庸風雅都做得象蟾蜍爬樹一樣笨拙,那麼你拉誰來幫襯都沒用,莫言也會江郎才盡,貂蟬也會人老珠黃,西門慶更會腎衰陽痿,精盡而亡。
在我看來,有文化的地方官,不靠本地的名人、名址,同樣能挖掘到有價值的文化資源來給本地傳聲揚名,來給地方經濟注入活力,甚至能給子孫後代留下一爿享用不盡的常業。下面,我給大家舉個例子。
詩經裡面共有兩篇《柏舟》,篇名所在和詳細內容如下:
國風‧邶‧柏舟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國風‧鄘‧柏舟
汎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汎彼柏舟,在彼河側,髧彼兩髦,實維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這兩首詩中,都有一個起興句——汎彼柏舟。汎同泛,指漫無目的地漂流。柏舟,一開始指柏木樹榦鑿成的獨木舟,後來發展為用柏木製作的獨木舟。「泛彼柏舟」,就是「划著柏木小舟去漂流」的意思。
我們先撇開這兩首詩的內容不管,也不去追究「泛彼柏舟」到底是想象出來的意境,還是水邊漁家真實的生活情景,我們就把這兩首詩想象成——女主人公有了煩心事,卻找不到人傾訴,只好自駕小舟去漂流,一邊划船,一邊自言自語,獨奏心曲——我們就找到了這兩首古詩中最有價值的「瓶子」。
所謂「舊瓶裝新酒」。我們可在這箇舊瓶子里裝什麼新酒呢?
大家都知道,現代人生活壓力大,情緒垃圾多,而人與人之間又非常冷漠、疏離,從而導致心理疾病患者越來越多,藏匿於社會各個角落的隱形罪犯,可謂數不勝數,防不勝防。而能夠疏導心理壓力、排解不良情緒的心理醫生,不僅數量不敷需求,而且治療方法也大多滑稽可笑,鮮見療效。
在這種「鼠多貓少貓無能」的情況下,嘗試用一種經濟實用、防治雙優的「創舊」方法來處理現代社會的文明病,我看也不失為一種治世remedy。傳統醫學認為單方可治大病,社會學也未必不是如此。
這套「創舊」心理治療方法,命名就叫「泛舟療法」,主要用於婦女患者,娘炮患者亦可參照敷用。具體實施方案是:
1、選擇一處山川壯美之地,河流長度2-3公里即可;
2、兩岸山巒疊嶂,有彩樹鮮花點綴,有猿聲鳥鳴襯托,但不要有獅吼虎嘯;
3、河水清澈,水流平緩,天上有雲捲雲舒,水中有倒影落英。
4、獨木舟繫於垂柳岸邊,從上游順流而下,漂到下游的魚梁水壩處便停下。
此方法,消除人的負面情緒于山水之間,不需要任何醫生,不需要一粒藥物,更不會對任何人、任何物造成連帶損害,以簡單運動減排,靠山川審美祛戾,去時雨雪霏霏,歸來楊柳依依。
作為一種經典詩歌的樣板藝術,後世文人大多作過如是想,但卻絕少如是行。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蘇軾在作那首《臨江仙》時,心裡就曾有過忘卻營營,自駕一葉扁舟,從此遠離塵囂,到江湖深處安度餘生的強烈願望。
中國傳統的士人之游,完全有別於俗人之游。士人之游,乃心游,臥遊亦可;而俗人之游,乃身游,非遠行出遊不足以一嘗夙願。
注重心靈放假精神遨遊的士人,通常喜歡去沒有人的地方獨游;而追求新奇,貪好吃喝玩樂的俗人,則一向熱衷於去不同的地方,遇見不同的人群。
俗人之游,本來沒有病,卻可能沾染疾病;士人之游,本來沉痾痼疾一身病,江湖歸來,卻寵辱皆忘,飄然若仙。
所以,我建議河南淇縣、湯陰一帶,也就是這兩首古詩的寫作背景地——邶、鄘兩地的文化人,有頭腦、有眼光的儒商,旅遊部門,坐讀起行,就照我講的方案,整出這麼一處retreat來,我保證你生意興隆,門庭若市,財源滾滾,積德享譽。
順便補充一個有趣的參考觀點。
由於詩經年代過於久遠,加上創作背景資料缺失,給後人研究、理解和欣賞詩經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同一內容,竟然有那麼多歧見、誤解和對立學派。
比如,有人認為,《邶.柏舟》是男作者寫的,是衛國的忠臣良大夫寫的。而現代主流學術觀點則認為該篇是出自女性貴族之手。《鄘.柏舟》明明是一首少女懷春之作,卻被後世的老夫子們改編成了寡婦自誓之詞,還衍生出兩個關於寡婦喪夫、寡婦守節的牽強附會成語——「柏舟之痛」和「柏舟之節」。
本人以為,周代雖然已經遍行禮教,但遠沒有「獨尊儒術」后那麼迂腐,也不似宋明理學那般極端。那時,天理和人慾還沒有截然對立,寡婦改嫁諒也不是什麼大逆不道之事,「守節」更不會那麼值得稱頌,否則,「思無邪」豈不成了「思有邪」?
我有一位出國前的舊同事,也是紅顏知己,她和她母親就是典型的邶女鄘母。兩人都是溫良堅韌,恭順矜持的傳統婦女性格,遇到不順心的事,幽怨而不亢激,委婉而無慍恨,特象《邶.柏舟》里的女主人。舊都文脈長,古今變化微。我據此推斷並堅信,《邶.柏舟》確系女性作品,是古代賢惠女人的心聲。
男人抒發心底事,應該象鄭板橋《題遊俠圖》詩所寫的那樣:大雪滿天地,胡為仗劍游?欲談心裡事,同上酒家樓。哪會如女子柔弱,駕舟遠遁呢?
把「泛彼柏舟」的經典舊瓶子,裝進現代「文化活動治療心理疾病」的新酒,也算是引導社會大眾「見賢思齊」、「思齊得齊」的一種有益嘗試吧。
20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