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常說的五味:酸、甜、苦、辣、咸。其中並沒有臭味。
正統里沒有的東西,當然不等於不存在,即如十二生肖里沒有貓,也沒有驢,但驢貓不僅真實存在,而且神奇鬼異,生猛不凡。驢貓單打獨鬥創下的文化,一點也不比在位的十二生肖遜色;驢子甚至還忽發神經,替上帝傳話,教訓巴蘭先知;都說驢唇不對馬嘴,可它卻創造過「驢唇巧對人嘴」的神跡。
同樣,臭味也不在位,也不入流,一向遭人厭惡,被人掩鼻,但臭味絕不是一般的味道。傳統的酸甜苦辣咸,超常的香麻澀怪,若一對一的比熏,可以說,酸男辣女甜秀才,九個諸葛亮,加在一起,也敵不過一個「臭」皮匠。
日本人說中國人,獨居是條龍,群居是頭豬;李敖說西方人,單個都是尖頭鰻(gentleman),結黨便是王八蛋(son
of a bitch);而我卻發現,九味單列都是香,九味合成竟成臭。寫成公式便是:酸甜苦辣咸+香麻澀怪 ≤
臭味。
君不見,五穀輪迴變成糞;那麼,五味輪迴豈不就變成臭了嗎?五穀和五味,都是從口而入,經過消化吸收,汲取精華,剔除糟粕,再由後門排泄而出。所以,臭味是由五穀轉化而來,是五味的綜合,是九味的合成、集大成。
廚房五味,可聞可嘗,人人喜聞樂嘗;茅房一味,臭不可當,乾淨人如廁,無不掩鼻捂嘴,遮目搖頭,避之猶恐不及。
「三不猴」非人,卻能人模猴樣地踐行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的聖人教誨;「四不人」乃文明古國的文明人,數千年經受孔孟思想的熏陶,卻只在廁所里潔身自好,出來了就同流合污,與世同臟。

儒家用事的精髓在中庸。中庸就是平衡的意思,英文叫balance。漢武帝之後的皇子皇孫、儒師儒生們,若真的獨尊儒術,那就應該懂得中庸的妙用,並善於在貧富、強弱、興亡、榮辱、忠貞、奸佞、君子、小人之間平衡,可惜,國人向來偏重待人,偏重用事,只重廚房,不重茅房;只顧君子,忽視小人。
茫然不知,公然不用孔子的中庸思想,後果就是好人好事隱晦不顯,而壞人壞事卻張揚難禁,以臭人臭事為代表的、中國特有之「臭」文化大行其道。
美國人是經濟動物,把什麼都看成是生意,當生意來做;中國人是文化動物,把一切都看成是文化,當文化來侃。衣食住行,情色男女之外,連藏污納垢的醬缸、茅房都有人萃取出文化來了,可就是沒有人發現和總結「臭」文化。
其實,中國的「臭」文化不僅源遠流長,而且流布很廣,幾乎無處不在。
中華美食中有臭菜肴,如臭魚、臭肉、臭蛋、臭鹹菜、臭豆腐、臭豆腐乾、臭豆腐乳,等等。有些竟是地方菜系中的名角,風味小吃中的精品。
在中國人的身體上,除了臭鞋子和臭襪子以外,還有臭脾氣和臭架子,佛教乾脆把人體稱作臭皮囊。幹了壞事,名聲不好的人,叫臭名昭著,臭名遠揚;這些人混在一起叫臭味相投。
對宗教信仰,中國人從來都是多神且泛神;而對「臭」文化的宣傳與推廣,則一向多臭而泛臭,就連貨幣也被斥為「銅臭」或「臭錢」,球類運動中不理想的進球叫「臭球」,昏招亂著的棋數叫「臭棋」。
飲食中的臭品、名臭品,多半是創製人因窮急、無奈或疏忽大意,於無心之中生成,名為人來,實則神來。比如,徽菜中的臭桂魚,王致和臭豆腐。那仙源鎮的舉人王致和,若不進京趕考,為盤纏所困,滯留京城;他若不忘記那缸花椒鹽豆腐,又怎麼會有後來大名鼎鼎的「王致和臭豆腐」呢?

汪曾祺在他的散文《五味》中曾質疑,他不知道世界上除了中國,還有什麼國家的人愛吃臭。他在美國吃過的最臭的「氣死」,也比不了中國的普通臭豆腐。佢因此感嘆,中國人口味之雜,堪為世界之冠。
我個人以為,中國人的口味混雜只是後果,是表象,最根本的原因還是中國社會複雜,人心紛亂。長期的封建專制,官民對立,貧富不均;人治加專制的政治體制,容易造成政權更替特別頻繁,而每一次權力交接幾乎都會引起動亂或戰爭,從而對社會財富造成極大的破壞。底層太窮,老百姓手上掌握的飲食資源太少,不得不窮對付,捨不得丟,湊合著吃,窮而酸,酸而臭。
中國人中,口味最雜的當屬嶺南,什麼貓鼠蛇蠍,猴腦豬膀,什麼麝香狼臭,虎鞭牛牝,都係我的盤中餐,口中食。除了生我者不吃,我生者不吃,其餘皆可「米西」。別以為口味雜是地大物博,是魚米成堆,是富貴人的富貴相,錯啦,事實正好相反。中國的飲食文化,追源溯始,都是因為窮和窮的變通!
當然,被我譽為中國特味的「臭菜」,肯定與中國人很早就懂得採鹽制鹵,掌握腌制鹹菜和鹹魚鹹肉技術有關。比如打鹵,首先要用新鮮蔬菜腌漬讓其自然發酵,並在發酵過程中不斷加入各種香料加以調製,經過數年時間才能將菜湯轉變成滷水。據說,一壇味道好的老鹵通常需要苦熬二十年以上。
魯迅先生曾把中國雜亂的思想文化比作醬缸文化。如今的公知母知們在繼續批判的同時,也一直在口耳相傳。殊不知,醬缸文化的醞釀,首先得有醬缸才行。菜肉變質腐爛,在任何國家都有發生,但不會用鹽用鹵的人,只能把臭東西扔進垃圾堆,而精於此道的人,則會用鹽滷來化腐朽為神奇。中國的臭菜肴、臭人事、臭偏好和臭文化,其實都是一母所生,一壇滷水所化。
臭菜肴、臭飲食的來之不易,棄之可惜,進而又滷製出中國人嗜臭、逐臭的怪品性來,由物之臭,演變成了人之臭。看啦,
我有一位姨表哥,身材肥壯,長相歡甜,精於為人,善於做官。他的最大特點就是腸胃剛硬,飲食隨緣。
有一次,我請他來家裡做客,在預備冷盤松花皮蛋時,突然磕出一枚臭鴨蛋來。我正提鼻皺眉準備扔掉,他卻讓我拿給他看。當時他正在桌上陪大夥兒打牌,接過臭鴨蛋,只草草瞅一眼就丟進了嘴裡,當著眾人的面給「磨機」了,一邊吃還一邊說,「這有什麼,不就是有點臭嗎?」。他那副從容就異的神態,簡直就像當年雷鋒同志在汽車方向盤前,手捧毛主席語錄的樣子。
2005年,我剛回國從事景觀設計工作時,有次去山東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在分組討論時,我問身邊的一位專家,北大景觀學院的俞孔堅教授怎麼樣?他帶著濃重的膠東侉侉腔對我說:「他臭咧。」我當時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若是向外國朋友介紹,「他臭了」這句話該怎會翻譯呢?
人會變臭,這是中國社會特有的現象;臭人臭事,這是中國文化獨特的是非用語,西方人可能很難理解。
《孔子家語》中說: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處者焉。
人不僅要謹慎選擇朋友,選擇環境,也要經常更換環境,結交新朋友。人在同一個行業,同一個處所,同一堆人群里呆長了,混久了,一如鹹菜在一個罈子里,鹹肉在一個醬缸里,泡膩了都會由紅而紫,由紫而黑,由黑而臭。
人之臭與菜之臭,名臭人與名臭菜,其共同特點就是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新鮮的名菜,能讓人一箸入口,三春不忘;發臭的名人,也能讓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旦見用,生死不渝。
因為臭人可不是簡單的壞人、小人,而是三才通透,大善大惡,在三教九流的老君爐里煉製出來的不死猴頭。他們要佛力有佛力,要魔力有魔力,要能力有能力,要魅力有魅力。桓溫、桓大司馬雖然是說過「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臭話的臭人,可他竟然官至國防部長,江淮軍區司令。
同樣,臭豆腐乳能讓鼻子和嘴巴干架分家,卻曾作為御膳奇菜進貢宮廷,被臭人慈禧太后喜愛,並得賜「御青方」的美名。這難道不是惺惺相惜,臭味相投嗎?
中國「臭」文化的精華,既不是制臭,也不是嗜臭和逐臭,而是抹黑搞臭。
中國人自古就有「均貧富」的思想、理想和夢想,仇富心理常常演化成劫富濟貧的行動,釀成社會悲劇。「均貧富」和「仇富」還有一個散落在民間的孿生兄弟,叫「均香臭」和「仇香」。誰要是太香了,不等你經過自然變質,就人為地,莫須有地,無中生有地,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地將你抹黑、搞臭。
有趣的是,打滷製臭,只是平頭百姓的謀生手段;嗜臭逐臭,乃是達官貴人、富商大賈的雅興和愛好;而抹黑搞臭,卻是歷代暴君賊臣、官家政客,尤其是黨國宣傳部和國安部的慣用技倆。民間秘方即使秘而不宣,卻也記錄在冊,有案可查;而政府陰招就是公之於眾,也定然亂似飛花,無處尋春。
世人都知道中國紅,卻不知道中國黑;都知道中國特色,卻不知道中國特味。中國特味就是臭味,包括飲食臭、德行臭和名聲臭。奇臭無比,臭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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