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漫話魯迅:現代中國最痛苦的靈魂

作者:可可丹  於 2015-4-16 15:3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文史雜談

關鍵詞:中國, 魯迅

大家都說魯迅的作品很難懂,但它到底難懂在什麼地方?有一種說法就是魯迅作品文字很難懂,或者說它的寫作背景搞不清楚。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解決,因為現在研究魯迅的著作,比魯迅的著作多得多。你隨便找一本來,它就會給你介紹社會背景、有關的知識。我覺得,難就難在要真正地弄懂魯迅很不容易。到底他在想什麼?到底他要講什麼?要知道他真正的意思非常困難。

  為什麼這麼說呢?魯迅自己有過說明,他說「我所想的和我所寫的不一樣」,「我為自己寫作和為他人寫作是不一樣的」。這就很麻煩了。我們所讀到的是他所寫的,但和他為自己寫的、他所想的不一樣。他的大多數著作都是為他人寫的,那麼,我們怎麼能知道他自己的意思是什麼呢?魯迅自己也有一個解釋,他說很多人都說我說的是真話,當然,我也並不想講假話,但是,我並沒有把我所想講的話完全地說出來,我只是把我想說的一部分講出來了,很多人都說我很冷酷,第一是冷,第二是冷,第三是冷。如果有一天,我把我心裡所想講的話,就是那些最黑暗、最悲涼、最可怕的話說出來,如果還有一個人願意聽我講話,那麼這個人就是我的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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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僅如此,魯迅在1936年去世之前,還寫過一篇文章《我要騙人》。這個題目確實非常觸目驚心。他講了這麼一樁事:在一個冬天的早晨,我走出家門,碰見一個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她是來募捐的。中國每年都不斷地會有水災或旱災,這小女孩就是為災民募捐的。而在當時,正是處於國民黨的腐敗政府的統治之下,所以魯迅很清楚地知道,這小女孩所募的款,是不可能落在災民手裡的。用魯迅的話來說,辛辛苦苦地募來的錢,恐怕連水利局的老爺們抽煙還不夠。因此,在魯迅看來,她的募捐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但是面對著這個熱情、天真的孩子,能告訴她說她做這事沒意義,別做了嗎?我不能這麼說。不但不能說,還必須對她說:「小孩子,你做的事非常有價值,我一定支持你。」魯迅於是拿出一大筆錢來給這個小女孩,這小女孩非常感動,說先生你實在太好了,我不要這麼多錢,錢太多了。於是魯迅牽著她的小手,走到一個商店,用大錢兌來小錢,再把小錢交給小女孩。小女孩緊緊地握住魯迅的手,說先生你太好了,我代表全體災民,對你表示感謝。於是那小女孩走了。魯迅看著這小女孩越走越遠,他的手上還可以感覺到這個小女孩手的溫暖,但是正是這溫暖像火一樣燒灼著魯迅的心,因為他騙了這個孩子。但是魯迅反過來想,我能不騙這孩子嗎?我能不騙人嗎?他又舉了個例子說,我有一個八十歲的老母親,她已經很老了,所以她天天夢想著死後能夠上天堂。儘管我明知道死後沒有天堂,但是我必須騙我的母親說,老人家你做了一輩子善事,你死後一定上天堂。魯迅進而想到,當今之中國,難道是披露真實的時候嗎?我們能夠把我們真實的想法都說出來嗎?不能。於是「我要騙人」。

  不知道諸位聽了這個故事怎麼想,說實在,我每一次看到這文章,都受到一種震撼。我覺得一個人要說真話固然很難,但是,能夠像魯迅這樣正視自己時時刻刻不得不說假話的困境,這需要更大的勇氣。我們每一個人時時刻刻都面臨著這樣一個兩難的選擇,事實上我們每個人時時刻刻都在那裡說假話。但是有誰像魯迅這樣敢於正視自己,渴望著說真話,但是又不能不說假話、不能不騙人的這樣一種深層的困境,有幾個人敢於正視這一點?所以魯迅說,我是不能把我心裡想的話全部說出來,我只能說一部分。

  那麼怎麼理解為自己說和為他人說的不一樣呢?魯迅有一個說明,他說我的寫作是為三種人寫的。一種人是那些為中國的獨立、自由、民主、平等、富強而艱苦奮鬥的志士仁人們。這樣一些志士仁人,他們在中國的生活是非常艱難的,他們非常孤獨、寂寞,因此,我必須在一旁為他們吶喊助威。所以我必須說一些光明的話,說有希望的話,我不能說很悲涼的話,因此我就在夏瑜的墳上加上紅白的花圈。儘管魯迅對夏瑜墳上有沒有紅白花圈,夏瑜是不是後繼有人,是心存懷疑的,但是他必須加上這樣一個紅白的花圈。魯迅說他寫作的第二種對象是一些正在做著好夢的青年,也許正包括在座的諸位。面對正在做著好夢的這些青年,他又怎麼忍心去打破他們的好夢呢?是不是太殘酷了呢?魯迅寫作的第三種對象非常特別,他說,我是為我的敵人而寫作的。他說我經常吃魚肝油,注意我的身體健康,不是為我的老婆,也不是為我的孩子,而是為我的敵人。就是不要讓那些敵人生活得那麼美滿,就要在他們面前老站著那麼一個黑色魔鬼似的魯迅。站在那兒,他們覺得不舒服,我的目的就達到了。既然是為我的敵人寫作的,我就不能把我內心的痛苦說得太多,我不能在敵人面前顯示我的痛苦。因為一顯示,敵人就會說了,你看,魯迅多痛苦呀。我有痛苦,我獨自承擔。我一個人跑到叢林中,自己舔乾淨身上的血跡,我決不在敵人面前顯示我的任何痛苦。

  因此,無論是對那些孤獨的寂寞的中國的志士仁人,還是對那些做著好夢的青年,或者是敵人,魯迅都不能把他內心的痛苦,內心裡最黑暗、最悲涼、最可怕的思想和盤托出,他必須有所遮蔽。這就是說,魯迅的作品就像冰山一樣,有浮出水面的,但底下隱藏著更多東西,他的意思就表現在浮現和隱蔽之間。而且從根本上說,一個人的思想,特別是一個人屬於他自己的獨特的一種生命體驗,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一旦用語言表達了,這思想就被簡單化了,甚至可能被曲解了。所以魯迅說,「當我沉默的時候,我感到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我感到空虛。」真正的魯迅是那個屬於沉默的魯迅,你看默默無言的魯迅,才是真實的。因此,魯迅的很多最珍貴的思想,隨著他的去世,我們看不到了。這不僅是魯迅,可以說人類一切最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他們都把自己的思想帶進棺材里去了,這是人類永恆的悲劇。但是話又說回來,魯迅畢竟留下了一些東西。他說,為我自己寫的和為他人寫的不一樣。這就告訴我們,魯迅作品有兩類,而在他為自己寫作的作品裡面,可能有更多的、更真實的魯迅。今天人們談論得最多、讀得最多的魯迅作品,譬如《吶喊》、《彷徨》的大多數,以及魯迅的雜文,基本上都是為他人寫作的。或者是為了那些孤獨的改革者、中國的脊樑,或者是為了那些做著好夢的青年,或者是為了他的敵人寫作的。真正為他自己寫作的,魯迅自己交代得很清楚,就是《野草》。

  魯迅說,《野草》裡面有我的哲學,而且他說,《野草》是屬於我自己的。他不希望青年們看他的《野草》,那是完全屬於他個人的東西,是最具有魯迅個性、最屬於魯迅個人話語的一個作品。魯迅的《野草》就成為我們去接近魯迅靈魂的一個窗口,或者提供了一個途徑,我們可以通過《野草》去了解那些也許是更真實的魯迅的思想。當然,即使是《野草》,也仍然有所遮蔽,只不過相對於其他作品來說,它遮蔽得少一點。因此,《野草》里充滿著更多的可怕的、悲涼的、充滿絕望之意的那樣的魯迅的聲音。今天我來漫談魯迅,主要是和同學們討論魯迅的《野草》,討論魯迅的《野草》里的哲學。魯迅自己說,他的《野草》是在夜間寫作的。所謂夜間寫作意味著什麼呢?魯迅說過,一個人在白天和在晚上是不一樣的。在白天,包括此刻,我們都穿著衣服,都戴著一個面具。譬如我現在是戴著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的面具出現在諸位面前的,這個面具對我是有所遮蔽的。到了晚上,特別是到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面具摘下了,衣服脫下了,面對一個赤裸裸的自我。但是還不行,因為還有皮膚,這皮膚也是個遮蓋物,因此必須把皮膚掀開來,露出裡面那個血淋淋的筋肉,那才是最真實的。這是血淋淋的真實,但是有多少人敢於正視它呢?在這個意義上說,魯迅的《野草》是一個地獄,當我們面對《野草》的時候,就有一個問題:你敢不敢正視血淋淋的真實。如果你敢,你就進去;你不敢,用魯迅的話來說,「趁早離開」。今天在座的諸位也有一個選擇:進去還是離開?我想我們還是進去吧!

  在進去之前,還要交代兩點:第一,《野草》是散文詩。詩是很難講的,詩只能去領會;詩是含混的,要你去感悟。你覺得有那個味道,又說不出來,那你就讀懂詩了,一講詩就完了。我今天要講課,但必須明確告訴大家,我講課是冒著將魯迅簡化甚至歪曲的風險的。舉個例子,當年北大俞平伯教授講宋詞,選了幾首詞念完,說:「好啊,好詞!好詞!好啊!」就不說了,課就結束了。(笑聲)面對這樣的老師,這樣的講課法,你怎麼做學生?就要看你會不會聽了。會聽課的學生,你就會琢磨:這麼多宋詞中,俞先生為什麼選擇這幾首?俞先生說「好詞好詞」決不是隨便說的,然後你自己去讀,去體會。到最後你體會到了,你也搖頭晃腦:「哎呀,好好好!」你就懂了。讀文學都該這麼讀法,別去搞那套一二三四五,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那就糟了。讀《野草》也是這麼種讀法,讀得似懂非懂就是懂了。(笑聲)我今天講課,是不得已而為之,聽完我的講課,如果在座的有二百人, 五個人回去認真讀《野草》的原著,我這個演講就達到目的了。你一讀原著,我任務就完了,你應該把我所講的忘掉,這叫「過河拆橋」。 因此,講課最主要的目的,不是講一些什麼東西,而是誘惑同學覺得《野草》「好啊好啊」就行了。第二,魯迅的哲學是非常豐富和複雜的。魯迅自己說過,有兩種思想在不斷起伏,一是人道主義思想,一是個性主義思想。《野草》集中討論什麼問題呢?是討論作為個體的生命,它的深層困境這樣一個問題。所以《野草》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它展現的是魯迅哲學的一個側面,而不是全部。

  下面我就分點來說了。第一方面,魯迅把個體生命放在從過去到現在到將來這樣一個歷史的縱坐標中,來考察人的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首先是講「將來」。在生活中遇到困難的時候,我們一般人常想,改變一個環境就行了,把希望寄託到將來。所以人類關於將來,有種種幻想,譬如西方世界有烏托邦,中國世界有大同,都是屬於人們的對未來的想象。人們總是想象未來是無限完美、完善的、沒有矛盾、沒有鬥爭的一個終結點,魯迅把它概括成關於「黃金世界」的想象。對此,魯迅提出了一個疑問: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黃金世界,還有沒有黑暗?魯迅回答說,有,不但有,還會有將叛徒處死刑的事情發生,還會有新的死亡。為什麼呢?魯迅講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他說人總是這樣的:曾經闊氣的人想復古,正在闊氣的人想維持現狀,還沒有闊氣的人想改革;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永遠如此。到了黃金世界也是一樣,當然黃金世界里「闊氣」的概念可能跟今天不大一樣,但是那個時候仍然有曾經闊氣、正在闊氣、還沒有闊氣的人。而那些正在闊氣的人,常常是掌握權力的人。還有人想繼續革新,在正在掌握權力的、正在闊氣的人的眼睛里看來,他就是叛徒。那些人就會利用他們所掌握的權力將這些革新者處以死刑。就是說,在一般人認為,好像黃金世界是個沒有矛盾、沒有鬥爭的世界,但是魯迅卻看見了新的矛盾、新的鬥爭,甚至看見了新的死亡。這就是《野草·墓碣文》里所說的「於天上看見深淵」。人們看見是天堂的地方,魯迅看見的是深淵。由此,魯迅得出一個非常重要的哲學結論:「至善至美的東西是不存在的。」

  圍繞這樣一個命題,魯迅展開了一些論述。譬如他說,十全十美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果拿十全十美來要求人,那我們都不配活了。還有,十全十美的書也不存在。如果有的話,那麼圖書館的書就沒了。我們通常說一曲音樂或一幅畫好到極點了,達到了一種藝術的「極境」。而魯迅說,什麼叫「極境」?「極境」就是「絕境」。當兩個朋友好得不得了,恨不得穿一條褲子時,那麼,你就明白了,這兩個人馬上要吵架了。宣布到極境的時候就是開始分裂的先兆,或者孕育著分裂的危險,所以至善至美的未來,是人類給自己製造的一個神話。魯迅的任務正是粉碎這個神話,《野草》很多篇都是粉碎這個神話的。譬如說,《野草》里有一篇《過客》,說一個人從小開始就不斷地往前走、往前走,走到半路上,遇見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女孩,於是過客、老人和小女孩之間展開了一個哲學的討論——「前方是什麼」。是什麼在等待著諸位呢?小女孩說,前方是一個美麗的花園。這個小女孩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她覺得未來是美麗的花園。而那個老人說,前方是墳。那麼這兩個答案哪一個真實呢?顯然是後者。但是確認了前方是墳之後,老人和過客之間又展開了一場爭論。老人說,既然前面是墳,我就不需要再往前走了,我應該坐下來休息了。這是很多人的哲學。而過客說,我明知道前面是墳,但是我仍然要往前走,我仍然要努力、要奮鬥、要反抗。所以魯迅在給他的學生、後來成為他妻子的許廣平的通信里說:你這個小鬼呀,你們年輕人是為光明而奮鬥的,我可不是這樣;我不相信未來是光明的,但我仍要奮鬥的,我僅僅是為了要和黑暗搗亂而奮鬥。這就是不同的哲學。

  《野草》第一篇叫做《秋夜》。秋天的晚上,如果你走出庭院,你可以看見庭院里有各種各樣的花草。牆角有一朵粉紅色的小花被秋風吹得渾身發抖,臉漲得通紅,但是她卻微笑著,她是樂觀主義者。她為什麼微笑呢?因為有一個詩人告訴她,雖然現在是秋天,但秋天過去春天就要到來了。英國詩人雪萊說過:「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不知道諸位讀了怎麼樣,像我們這樣的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生們,這首詩給我們以巨大的鼓舞。當我們遇到困難的時候,一想到現在是冬天,但是,冬天來了就意味著春天要來,於是我們就樂觀了,我們就奮鬥了。(掌聲)這小紅花的樂觀主義,是建立在一個什麼樣的邏輯前提下的呢?是建立在春天必然到來,而且來了就不走了,春天永駐,這樣一個前提下的樂觀主義。但是大家知道,這樣一個前提是虛妄的命題,是一個偽命題。而在小紅花的旁邊,正好有一棵棗樹。棗樹也做了個夢,做了一個落葉的夢。什麼夢呢?就是現在是秋天,秋天過去了是春天,但是春天過去了又是秋天。但是這棵棗樹,即使明知道春天來了要走,明知道春天之後是秋天,它仍然把它鐵一樣的枝幹筆直伸向天空。也就是說,棗樹的反抗是不以春天是否到來,不以春天是否永駐為前提。來也罷,不來也罷,永駐也罷,不永駐也罷,反正我就要反抗。這就是兩種哲學,前者是年輕人的樂觀主義,建立在一個虛妄的命題下;後者是中年人和老年人的悲觀主義,但是它是建立在一個面對現實的基礎上的。

  魯迅就是這樣粉碎了這種關於未來的神話,以堵住我們一種精神的退路。「未來」不行,那麼「過去」怎麼樣呢?於是,人們又給自己製造了種種關於過去的神話,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懷舊情緒。當今之中國,是充滿了懷舊情緒的。譬如我這次到南京來,參加南師附中百年校慶的籌備會,來的都是白髮蒼蒼的老校友。我們來幹什麼呢?我們就是來懷舊的,說當年的附中多麼好啊!每一次聚會都是懷舊的會,而且你可以發現一個規律,在這個懷舊會裡最起勁同學,大概是現實處境不甚好的。現實處境很好的同學,一般對這個不太感興趣。(笑聲)人們用懷舊來安慰自己,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心靈破碎了,需要懷舊以彌補自己破碎的心靈,因此自覺不自覺地就把過去美化了、理想化了,甚至把它神化了。最近這幾年,大家經常請老將軍來作報告。老將軍每次報告都說老夫我當年如何如何勇,如何如何打勝仗。我這個人可能受魯迅影響太深,比較討厭,我聽報告時常常想:這些老戰士難道他們一輩子永遠打勝仗嗎?他們打過敗仗沒有?我想可能打敗仗比打勝仗的時間要多得多。他為什麼不回憶當年打敗仗的時候,如何狼狽,如何悲慘,如何可笑呢?這其實是人之常情。人總是避重就輕,總是把那些苦難的、不幸的、不愉快的事情盡量地忘掉,把那些美好的、愉快的、輕鬆的,盡量地凸現出來。人的這種記憶的選擇性,這種避重就輕的選擇性,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魯迅之為魯迅,或者說魯迅之可惡,就在於他有悖於常情,他的感情選擇和常人不一樣。他不是避重就輕,而是避輕就重。哪樣不愉快,他偏回憶哪一樣。

  在《野草》裡面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是回憶童年生活的,叫《風箏》。這篇文章已經選進了中學語文課本里了。大家不妨把魯迅這篇《風箏》和當下許多作家所寫的回憶童年的文章來作一個對比,你會發現,魯迅在回憶他的童年的時候,他什麼也不回憶,他只回憶一件事。就是他小時候,有一天突然發現他的小弟弟不見了,他到處找,後來在院子背後角落裡找到了小弟弟。小弟弟在幹什麼呢?糊風箏。春天該放風箏了。作為長兄的他卻勃然大怒,你怎麼玩物喪志,你怎麼不好好讀書啊!把風箏抓過來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踩爛了。在座的,如果你當過哥哥、姐姐,恐怕你小時候大概都不同程度上做過類似的事情,但是有誰記住呢?魯迅記住了,而且把它提到非常高的高度。他說,這是一次精神的虐殺。既然是精神的虐殺,是不是可以挽回呢?於是魯迅特地約了他的小弟弟兩人再來放風箏。但放著放著就沒勁了,兩個人都已白髮蒼蒼,還放什麼風箏呢?所以這是一個不可彌補的罪過。魯迅又想,我向弟弟當面道歉,當面懺悔,說對不起呀,弟弟呀,我犯了一個錯誤,請你原諒。如果弟弟說我原諒你,那麼我就贖罪了,他原諒我了。但他弟弟卻說,哎呀,我記不得了,我根本不知道有這事情。這就是說,期望弟弟原諒也得不到。因此,這不僅是一次精神的虐殺,而且是一個不可挽回、不可原諒的罪過。你看,魯迅把這事說得多可怕啊!魯迅最後說,現在有春日的溫暖和冬天的肅殺,我們選擇什麼?一般人都選擇春日,沒有人去選擇冬天的肅殺,但他說我寧願躲到冬天的肅殺里,而不願意跑到春日的溫暖里去。他的感情選擇非常特別,為什麼呢?因為冬天的肅殺更接近真實,而春天的溫暖,是人自己給自己製造的一個神話,是一個精神的避難所。

  「過去」這個神話也打破了,人還有什麼地方可以逃呢?就是死亡。一般老百姓會說,哎呀,我活夠了,活一輩子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是「討厭的」魯迅要提一個問題:死後,怎麼樣?喜歡追問「以後」,是魯迅思維的特點,魯迅總是追問以後怎麼樣。五四時期最流行的婦女解放的口號是「娜拉走出家庭」,魯迅卻偏偏要問:娜拉走出家庭以後又怎麼樣呢?魯迅回答說:走出了還是要回來。現在不是很多人都提倡婦女回到家庭嗎?大家說黃金世界好,魯迅問:黃金世界到來以後,還有沒有黑暗?現在魯迅又問死後怎麼樣,這對「以後」的追問正是表現了魯迅思想的徹底性。於是就有了我稱之為奇文的《死後》。別的文章可以不看,這文章非讀不可!是非常奇特的一個想象。魯迅想:人如果死了,運動神經不起作用了,但是人的感覺神經還在,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就這樣想象:我死了,躺在地下,我突然覺得很不舒服,因為殯儀館的工人粗心大意沒把我的衣服弄好,折在背後,非常不舒服,但我不能動,我只能忍受著。你看,魯迅這個人有多敏感!我躺著,上面過來一輛車子,車輪壓著我的頭,我都覺得牙齒髮酸。這個感覺非常妙啊!壓得你牙齒髮酸。這還不算,有幾個人走過來了,大概是來開追悼會的。一個人說:「他死了。」一個人說:「他死了。」一個人說:「他死了!」或者表示悲痛,或者表示高興,或者表示惋惜,或者幸災樂禍,等等。可我聽了卻很憤怒,我死就死,關你們什麼事兒?為什麼讓你們或高興或悲痛或驚訝呢?魯迅對死後的追悼會看透了,不過是活人表演而已,與死人毫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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