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老許彷彿走出了他的日記,走出了文字的掩體。我下意識地把體侐拉直,把領口翻下,把臉容整理了。我幾乎要站起身立正,把伸直四指的右手放到太陽穴邊,庄嚴地向走過來的英雄致敬。仰望英雄,我心中讚歎:老許,你真是一條好漢!什麼困難都壓不倒你,什麼險阻都擋不住你。為了你無限熱愛的祖國,你認準了一條道,寧可捨棄自己的所有,也要走到底。象你這樣的英雄,不僅中國缺,美國少,世界各地都罕有。電視機里的廣告帶來肅穆的聖詩般的旋律,旋律沉穩地向高音區爬升,老許踏著旋律的節拍挺胸昂首走在自己的路上。我握著老許的日記本,忽然覺得這黑色硬封面的本子變得燙手,我彷彿感覺到老許的體溫正把本子里的每個字烘熱。我追著老許的眼睛發癢,但不敢去擦,恐怕一擦會把老許擦沒了。最終,我的視線還是漠糊了,淚不知什麼時候擠滿我的眼眶。
歪頭終於搬走了老許這座高山。老許告病回家休息。作為交換條件,老許把秀英姐姐的女兒小芹從蕪湖招來,當了代總經理秀英的助理。「小芹?」我抬起頭問秀英,是否那位在賓館里借我自行車的姑娘?秀英點頭稱是。小芹在我心裡已經留下好感。她的青春朝氣,她的敏銳潑辣,讓我窺見中國年輕一代的精神風貌。說起來我還欠著她一份情。因此對她的事我多了一份關心。
小芹高中剛畢業,沒參加高考,就直接奔上海來助老許一臂之力。小芹極象秀英。但秀英內向溫柔,比女人還女人;小芹外向火爆,比男孩還男孩。秀英象熟透了的桃子,飽滿汁水;小芹還是硬梆梆的青果,啃起來澀嘴。秀英的習慣動作是手托粉嫩的腮幫苦思;小芹會調皮地豎起中指取鬧。來了兩位美女,歪頭色心難熬。他讓人把總經理辦公桌,總經理助理辦公桌一起搬進他董事長辦公室里,美其名曰,節省辦公用房。了解他底細的人明白他的謊扯得虛假荒唐。
歪頭絕沒有想到小芹不象她的阿姨秀英那樣好惹。小芹炮杖脾氣,沒點著火一碰就跳,真點著火了非要鬧到掀桌拆棚不可。在她的行為規範里沒有「忍」字這一說。在這三人擠成一堆的小辦公室里,小芹最看不慣的是歪頭對阿姨秀英的臉噴煙,淫蕩地盯著看,非把秀英盯得面紅耳赤不可。每當這種尷尬時候,小芹就會手撐著腰,跳到他們中間,手指著歪頭的鼻子把嗓音拉高,要讓全世界都聽到似的嚷嚷:看什麼看,沒事回去看你媽去,老不正經的東西。小芹生氣的時候,腦筋就不當家了,話潑出來,從不想後果。還好這幾句老少皆宜,半開玩笑半正經的話沒有撕破歪頭的臉皮,但也著實嗆到了歪頭。這座三層樓樓房外觀還算順眼,內部裝修卻很一般,房間的隔音相當差。每當小芹高著聲音講話,幾間房間以外的人都能聽見。大白天里歪頭還得裝著董事長的腔,作著話事人的勢,他不想有失身份去整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來日方長,他不愁以後沒機會。他沒有把小芹的話放到心裡去,難得地表現出灰溜溜的神態,灰溜溜的淺笑。他縮起頭,把臉藏到報紙的後面與文字打起無聊的交道。歪頭這種人很賤,怕凶的。小芹越是跺著腳混身起浪地罵,他越是低聲下氣地應付,還要假裝地推出一個笑臉賠不是。小芹男孩的樣子,前後都是直線,歪頭在小芹身上找不到感覺,因此不把小芹當回事。其實他真正在意的是熟透了的秀英,而且秀英又象麵糰那樣,可以任憑拿捏。
懦弱的秀英現在每天面對的就是這條虎視眈眈的色狼。老許因為地溝油衝撞了歪頭這幫人被逼出了工廠,他豈能知道又是歪頭作祟硬把秀英逼上了代總經理的位置。在廠里秀英既要執行老許辦廠的意旨,又不得違抗她的頂頭上司董事長歪頭。她被夾在當中,心向著老許,又不敢背對著歪頭。按老許的規劃,廠里地溝油要逐月減少生產,工廠要轉型提煉工業廢油。可是歪頭的主張是,他們有金質獎狀、優質產品證書和工商管理局簽發的生產執照,他們不怕。在董事會上,秀英還沒把轉產,提煉工業廢油的意思講完,就被歪頭攔腰打斷,徹底否定了。
老許秘密搜索非法製作地溝油的窩點困難重重。新增的或退出的窩點每天在變化。這些窩點建起容易,拆除容易,轉移更容易。老許實在無法把它們一個個按在他的名冊上,讓它們老老實實呆在名冊內。尤其最近歪頭手下發現老許在查地溝油窩點,於是放出風聲,要窩點們能躲的就躲,能轉移的就轉移。老許前段時間化的一多半功夫簡直就白費了。外線,事倍功半,勞民傷財,這仗要打下去,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老許必須通過內線,必須依靠秀英拿到情報。送進廠的半成品油都不是直接現款支付,都是通過銀行把款劃到某個帳號。老許只要拿到這些帳號就很容易查到生產這些地溝油的窩和人。在廠里,秀英好歹是代總經理,過問進貨和出貨單位是她份內的事。過去,這些窩點的聯繫人姓名,地址,電話號碼,產量,規模,帳號都被印製在一份一覽表裡,壓在總經理辦公桌的玻璃板下。每個月會計股付款后便主動會來更新這張一覽表。可是自從老許走後,這張表不翼而飛了。秀英問會計股,會計股讓她去問董事長。
在辦公室里,秀英看到歪頭就膽戰心驚。她對歪頭說話,每句話都象帶著顫音。這張每個月更新的一覽表對老許搜索成功與否起著關鍵的作用。秀英不得不提起極大的勇氣去問歪頭。可是歪頭大多數時間對她是沉著臉的,即使盯著她看吃她豆腐時,也不擺出一點好臉色。秀英就象欠了他很多錢,現在他要在她身上整存零取。她和小芹商量好一齊問歪頭。可是一天,小芹出差去市裡,歪頭一進辦公室就摸秀英,過後象買了東西要給錢一樣,給了秀英一絲淫笑。秀英以為歪頭心情好了,終於憋不住開口問,那張一覽表的去向。這一問好象踩到了歪頭的要害,歪頭的臉立刻象翻書一樣翻到最黑的一頁。他猛地杵到秀英跟前,嚇得秀英花容失色,站起來往後直退。這辦公室很小,歪頭幾步就把秀英逼到牆角。他黑透的臉猙獰萬狀。他野蠻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托起秀英的臉盤,凶神惡煞地問道:你要這張表幹什麼?告訴我。秀英第一次被人這樣兇狠地扭著臉,她把頭抬高想擺脫這冰冷的滿是煙味的手指控制。她苦苦央求:人家看見了不好,董事長先生,請把手放下,好嗎?我求求你了。秀英已經看到窗口上有幾個頭伸出來了。但是歪頭已把秀英制服在牆角,他非但沒有放手,臉還貼得更近,鼻尖幾乎碰著鼻尖了。他邪惡地瞅著秀英,看秀英端莊的臉怎麼糾集著羞怯,玉石般堅實整齊的牙齒縫裡怎麼蹦跳出輕微但很刺激的呻吟。即使在這樣的場合,秀英的臉還是很好看的。歪頭於其說是在大興問罪之師,倒不如說他在欣賞一個痛苦中的美人。所以他掐著秀英面頰的手遲遲不願放下。他在等著秀英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