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即使在愁苦中她的臉還是很好看的。眼淚洗滌著她的痛苦,但擋不住她嫵媚的鳳眼裡時隱時現的春光。我不敢和她對眼神,恐怕這眼神對上了,心卻被扯遠了。我的操行和儀態變遲鈍了,兩眼盯著手裡的茶杯,把杯子里的西湖龍井每一片葉子每一根細小的莖枝都看溶化了,還不時吹一下漂起來的茶沫,把在心裡釀成的嘆息唏噓感慨遺憾無奈全部統統地吹進茶杯里去。我用心守著自己的淚腺,千萬別跟著潸然淚下。秀英婉轉凄美的語音語調飽含著對老許的一腔情深...
秀英和老許都屬羊,老許年長秀英一輪,雖還談不上老夫少妻,但老許總把秀英當作寶貝一樣呵護著。他們結婚九年相濡以沫,每天如同新婚燕爾,伉儷情深。老許從戎二十多年官至中校,復員后被安排在蕪湖市政府人材交流中心當主任。儘管這是個閑差,但供著一口鐵飯碗。幾十年的軍人生涯熔鑄了老許對自己祖國的赤膽忠心。但軍人的耿直在曲里拐彎,綿里藏針的政府機構里沒人買帳,成不了氣候。他當沖頭,只有挨斬的份;他被當槍使,可盡挨黑槍;他當出頭椽子,最先爛掉。七年的芝麻綠豆官當下來,儘管沒有到頭破血流的地步,但至少也是鼻青臉腫。無奈,六年前老許自己砸了鐵飯碗,下海經商。這是一條他從未走過的路,崎嶇曲折,荊棘滿途。也就是在這條路上他結緣了廢油脂。
秀英對老許的崇敬蘊涵在每句話中,我繼續盯著茶杯,靜默著,盡量不攪亂她對老許的綿綿思情。電視機里在播天氣預報,多雲轉陰有雨。六月上海的天空總是對上海人民苦哈著臉。老許在蕪湖市承包了一家瀕臨破產的油脂廠。通過老朋友,老戰友和十數年建立的人脈,再加上他的兢兢業業,很快這家廠被搞活了。二三年時間老許把廢油提煉的工藝掌握得非常精通,他儼然成了這個行業的門內高手,並且還經常在國家科學雜誌上發表文章,在圈內小有名氣。但廠小沒有發展潛力。三年後,他把廠的經營權轉手,帶著秀英,帶著五百萬人民幣的資本離開蕪湖市來到大上海。經朋友介紹,他在上海嘉定與當地的鎮辦企業合資經營一家油脂廠。這家廠有二三百個員工,年營銷額達幾個億。規模比蕪湖那個廠大了幾倍。老許以內行身份和從銀行貸款的三百萬再加上自己和秀英的原始資本五百萬作為投資,取得了廠里百分之四十九的控股。儘管董事長不是他,但他當了總經理,躊躇滿志,春風得意,以為人生坦途從此開始。
秀英的話掠過平緩灘塗,穿過暖春金秋,越過高山峽谷,進入蕭瑟寒冬。她的話語急促了起來。我開始大口喝茶,好象體內消化她的語句需要大量的水份。我弓著身子喝茶,表現出形體上的同情憐憫還有非常克己的苦笑。每天廠里有五輛卡車到各地搜集半成品油。這些油就是這家廠的原料。進價只有八元錢一桶,被送進油脂加工爐里化學沉澱,去味去色,蒸餾提煉,一小時過後,清澈的食用油就出來了。賣價120元錢一桶。由於產品成本低,價格便宜,他們廠的豐收牌烹調油,新綠牌沙拉油和家鄉牌炒菜油成了小灘小販小飯店的搶手貨。
但是,好景不長。地溝油的新聞被炒來炒去炒成國內一段時間的頭條新聞。老許起先以為這些地溝油從來沒有污染過他的廠,因為那些污糟的下水廢油從來嚴禁進入。他們廠花園式的廠區,綠樹成蔭,鳥語花香,曾被評為上海市環境衛生最佳企業。他們只加工半成品油。但是這些半成品油怎麼來的呢?這問題打從老許接手這家廠就盤桓在心頭。這一二年他不是在揣著聰明裝糊塗,實在是因為國家沒有明文規定。老許只抱定一個宗旨:出廠的食用油必須符合檢驗檢疫標準。這是老許忠實守護著的底線。每次檢驗人員到場,他都親自陪同,不敢有半點馬虎。每次檢驗完畢,老許都會向秀英彙報,廠里的成品油百分之百的合格。
去年上半年開始,報刊雜誌電視電台連篇累牘狂轟濫炸地溝油,把老許炸暈了,把他的頭腦炸出個大窟窿,把他的腦袋徹底洗了。他下定決心要查一下這些半成品油的來源。他易裝深入到製造這些半成品油的地下黑工廠。好在他到XX鎮兩年不到,他又不善交際,當地老百姓認識他的不多。老許匍匐到地溝油的源頭明察暗訪。他親眼看到污油怎麼從餐館廢油槽里掏來,怎麼從里弄泔腳桶里舀來,怎麼從屠宰場牲畜的廢肉膘里割來。這些髒得連蒼蠅都不敢飛近的人類垃圾被運到一些見不得人的地方,不管黑的白的香的臭的好的爛的全都一鍋煮,煮得稀爛后加水再煮。油輕於水,這漂上來的油就成了進入老許廠里的半成品油。這種簡單的原始的愚昧的生產方式連白痴都會做。於是這種賺錢方式進入了窮困的沒開化的想錢想瘋的人家,成了他們的發財之道。老許看看驚心,想想噁心。老許發現自己起早貪黑整治了二年的這個廠原來是在生產這樣的玩意。老許能責怪誰呢?政府嗎?其實,衛生檢驗部門只要用稍微先進一些的儀器檢驗,就可以測出這種地溝油里有高含量的足以致癌的黃麴黴素和其他毒素。但是檢驗檢測落後了形勢,以致地溝油泛濫成災。
老許在虛幻和實際,謊言和真理之間糾集煩惱頭痛了幾個星期。他對地溝油病態的理解力和殘缺的判斷力在幾十篇幾百篇揭露性文章和科學性論文的通讀中得到治癒和康復。他覺得愧對自己的國家,愧對養育他的人民。禍害百姓的健康天理難容。他決定要停止輸入這些有問題的半成品油。他要保全在體內被他忠實地供奉了幾十年的不賺虧心錢的美德。但這些半成品油占廠里原料的百分之九十至多。要停止輸入無疑就要停辦這家廠。這樣他就和這家油脂廠經辦的另一方XX鎮XX村村委會產生了很大的分歧。一邊是村委會代表著一級組織,一邊是老許只代表他自己和他的老婆秀英。董事會裡那一幫子人串通好,同心同德擠對老許。
衝突持續了半年多,老許落敗了。他的總經理職務被擼了,成了油脂廠一名普通技工。他提出撤資,但合同期沒到。生產還在進行,地溝油還在源源不斷地流進市場。老許被踢出廠的管理部門。當時老許和秀英一起進董事會的,幾次爭吵幾乎演變成全武打之後,在鄉長的干預下,老許連董事會也不準參加。五人的董事會裡現在只有秀英一個弱女子面對三個孔武有力的男人。失去了老許的保護,秀英就象一隻羔羊掉進了狼窩。她不但要為老許的提議據理力爭,還要抵擋那兩個臭男人色的目光和腥的玩笑。更難的是要擺脫董事長歪頭的糾纏。歪頭,一個地方上為非作歹的惡霸,辣手摧花的淫蟲,董事會上就緊貼著秀英坐著。秀英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