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臭名昭著的xx鎮,我已經一隻腳踩進了地溝油製作的巢穴,另一隻腳剛要提起就被一位素不相識的女人擋住了。她好象認識我似的,用標準的普通話與裝扮成洋鬼子的我說話。難道她知道了我的底細?我心裡掠過一絲不安,她想讓我幹什麼?我在話匣子里翻找著應對的語句。是用普通話直截了當地給她來個閉門羹呢?還是用美式普通話跟她淘糨糊?或是索性用英話把洋鬼子這套面具戴到底?我仔細閱讀著她的眼睛,她的臉面,她腰板挺直站立的姿態。她可以把身上突出的肉體部分都勒緊了,削平了,但束縛不了她臉上的笑容。只是淺淺的一個勉強的笑便把她潔白的牙齒亮了出來,把她天生的純樸抖了出來。從她兩腳丁字型站立的姿勢看,她還很有點搞文藝的范兒。我兜住了從她愁容里送來的笑,含在嘴裡儘管苦澀,但咽下去,仍覺得涼爽。直覺告訴我她是個好人,是個生活在社會底層最守法的公民,是個離罪惡最遙遠的良民。看她一臉愁容,一個剛正的男人對弱女子必然會產生的那種同情開始撕扯我的心肺。不管能不能幫她,總得問寒噓暖一下,這是做人的基本禮貌。我對她發出了一個遲延的「嗯」聲,聽得出憐憫和質疑都在其中。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彷彿我的「嗯」聲給了她希望。她輕聲說,請跟我來。說罷她自顧自往前走。既然「嗯」過,我只得跟著。是個艷遇?是口陷阱?這匹大洋馬只要略施脂粉,絕對是我這個年紀的男人的殺手。我還要跟著?還要往裡跳?她這樣一句「請跟我來」不明不白的曖昧的話是什麼操蛋意思。我有點後悔,不應該「嗯」;又馬上內疚,既然「嗯」過了人家,怎麼還「操蛋」?我心裡責罵自己粗魯。我沒有猶豫的時間,連躊躇的雙眼還沒眨一下,我的雙腿跟著她已經邁進了路邊的一家禮品店。
店裡沒有客人沒有營業員,幾個真人大小的兵馬俑在店堂顯眼的地方迎候我。我一進門,她就把門關上閂緊。神神秘秘地,我覺得自己象地下工作者在與她進行暗中接頭。看來她是這家店的老闆娘,她生意也不要了,把我拉進來一定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此地我人生地不熟,再大的秘密與我何關?我有點茫然,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唰」一下蒸發了,只等著她把秘密揭開。
門一關緊,她立刻象是活回了她自己,她轉過身來,一聲「強哥」的稱呼把我叫進了與她相識和不相識之間的短暫空間。這隻有朋友或熟識的人才這樣稱呼我。她把我的驚訝提起來又拋下去說:我叫秀英,是小芹的的親阿姨。這一句話把我的臉照亮了。怪不得我剛才看到她,覺得似曾相識。她們長得很象,一樣的濃眉方臉皓齒。但是她們的性格簡直南轅北轍。小芹活潑開朗,她的心好象永遠對著世界暢開著,要不然她怎麼會把自行車借給我。而秀英卻是沉默寡言,鎖著自己的胸懷,把所有的愁苦都藏在心中。我把自己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中問道:小芹告訴你什麼了?秀英愁苦的眼睛充滿著期待,她眼巴巴地看著我說:小芹在她電話里告訴我,你是便衣警察。「哦?!」我嘴裡本能地丟出了問號和感嘆號。小芹從哪裡看出了我的破綻?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小芹只猜對了一半。不錯,我是警察,一個穿著T恤的便衣警察。但我是美國的警察。秀英看到我象默認的樣子,沒等我說話,便撲了過來,抓住我的雙臂,面對著我,眼眶裡奔出兩行淚水。她的身體在劇烈地抖顫,支撐她身體的精神好象被抖垮了。她手軟了腿軟了,軟軟地跪在我面前,抹著淚水,握著嘴巴,在哭聲中斷斷續續地說:警~察同~志,求您~救~救我。
面對這樣一位愁冤纏身淚流滿臉的中國婦女,我,一個美國警察能做什麼呢?中國的事不在我管轄範圍之內,我也救不了她。如要我捐錢,倒也可以,我估摸現在自己口袋裡還有三四千元人民幣,除此之外,我真覺得無能為力。全世界都知道中國盛產訪民。訪民們好象無處不在,遍地開花,逮到誰找誰喊冤,上至在美國首都華盛頓阻攔共和國主席的車告御狀,下到跪伏在繁華大馬路上攤開狀紙告地狀。現在跪在我面前已哭成了淚人的秀英一定把我當成了救命菩薩。她跪在我面前,我拉她不是扶她不便,好象我不首肯,她就不起身了。憐憫,又是憐憫鞭笞著我心內的懶惰,撩動我男子漢的義氣。我從屋角拿來一張小方凳放在秀英身後說,起來坐著說。然後言不由衷地餵了她一粒定心丸:能幫我一定幫。心想這個幫忙至多也就三四千元人民幣的能量和善意。秀英可能沒有掂量出我的話擔當很少水分很多,她寬慰地點頭,象是我真幫了她一樣。
她動作有點不自然,不經意地拉長袖管想遮掩什麼。這個什麼可能太小我沒看清,但它已引起我的注意。秀英剛要低身坐下,馬上又站起,象是想起比自己的苦難更重要的事,她把自己的事先挪到一邊,先把忽然闖進她腦袋的事搞定了。她問:你不是在追那輛該死的廢油脂收集車嗎?我點點頭,從她咬牙切齒吐出的「該死」兩字里,我隱隱地覺察到她的痛苦和這廢油脂也就是地溝油有關。不用問,小芹告訴了她我在神不知鬼不覺乾的事。我的思路終於畫出了一個圓圈。小芹借自行車給我,我就可以追上廢油脂收集車,到XX鎮,來幫她苦難中的阿姨。聰明的小芹,你可能搞錯了,我可能幫不了你阿姨。
秀英好象忘記了自己的苦難。她站起來把我從禮品店的前堂領到了店後邊的一個房間里。這個房間有著多種功能,用作倉庫、更衣或吃飯,里邊私人的用品比外邊的禮品更精彩。這房間派的用處很多,但面積很小。一走進房間,秀英順手把高高晾著的一個奶罩和一條黑色針織女用底褲收下來,丟進一個柜子里。然後她又把門關上,鎖了。我被關在兩道門內,心裡特別地不自在。秀英沒有發現我的尷尬,她指著面向後院的窗戶說:你往外看,看看有沒有你感興趣的。這排三層樓商住兩用的房子後面雜草叢生,碎石遍布。每家人家都有后門,從後門走出去十幾米,穿過小樹林就可以到華江公路。我沒有看到特別的東西。只覺得那片小樹林枝葉茂盛,裡邊黑黝黝的可能藏著東西,但憑肉眼看不見。秀英從擺滿貨品的架子里,取出了一個還沒開過包的盒子,三下五除二,我沒來弄清她在幹什麼,她已把盒子打開,取出一個仿軍用漆著迷彩的望遠鏡。這標價一百元的望遠鏡很管用,我的視野一下子被拓展了幾十倍。對著前邊的小樹林由東往西,我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摳,果然我看到了我最想看到的東西~廢油脂收集車。不只是一輛,小樹林里藏著十幾輛。我心裡起著波瀾,眼裡閃著光亮。我把望遠鏡還給秀英。我感覺幫與被幫忽然之間顛倒了位置。現在變成不是我要幫她而是她在幫我。秀英繼續著她的幫助說:你就在這裡等。下午四點鐘會有輛卡車來把那些油桶都收走的。
離四點還有半小時,那就等吧。我的事有著陸了,弄了好半天我還不知道她的難。我看著秀英,儘管她淚眼婆娑,苦著臉頰,但這仍是經得起看的俊臉,她厚道的內秀把臉映襯得更俊。厚道!什麼是厚道?它不只是老實巴交,不只是純樸篤實,不只是逆來順受,它是一種情操,一種境界,一種做人的准則:把他人的事當己任,把自己的事放在第二位。這就是厚道。我向來以厚道自許,在泱泱中國不乏厚道,我碰到了比我還厚道的女同胞~秀英。我不禁對秀英心生敬意。秀英把我鎖在兩道門內絕對有天大的秘密,或者說是天大的冤愁,憑我第六感覺,她心中的苦難與地溝油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