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溝八天七夜的旅遊結束了,我滿載而歸。儘管已經超載的籃子里有不高興和不滿意,但是我從不奢望十全十美,在下飛機之前,我抓緊時間把這些討人厭的東西撿出來,丟到身後。我給自己騰出更多的空間,讓陽光讓歡笑讓沿途採集的美景樂事在心裡鋪張開來。當我回到上海,走出浦東機場,我已是美滋滋的,一身輕鬆。
妹妹還要按老習慣把我安排在上海西郊迎賓館居住,但這次我拒絕了。不是因為這個五星級賓館有點陣舊,也不是因為出行待客不方便,而是因為它隱藏在花園中住在裡面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離市井遠了,離平民百姓遠了,我好像又回到了美國與寂寞相伴。離開那好山好水好冷清的地方,回到母國我就是來找好臟好吵好熱鬧的,怎麼可以跨過了一個太平洋又象回到美國?這實在不是我想要的。
我執意住進了虹口公園 (注) 對面的天鵝賓館。這樣在餘下的一個多星期里,我就有機會每天早晨去虹口公園。我喜歡早晨,喜歡它的明媚陽光和新鮮空氣,喜歡它給我帶來的清醒意識和盈揚精神。我的大多數寫作都在晨間進行,晨光給我詩意給我靈感給我蓬勃的創作激情。這就是我為什麼舍五星級賓館不住而要住到曾被稱作為上海下只角來的主要原因。天鵝賓館可能連三星級還靠不上。我一邊在做checkin,我妹妹一邊在埋怨說:這裡晚上可能還有蚊子。
因為虹口公園,我住進了天鵝賓館。可能這也是天意,在一個星期與虹口公園的朝夕相處中我有了一個很大的收穫,它可能決定我下半輩子人生的走向。虹口公園是離我家最近的一座大型市內公園。在這裡有著我許多美好的回憶。這裡,兒童樂園有我幼時蹣跚學步的腳印;這裡,魯迅墓前的大草坪上有我少年時代玩遊戲捉迷藏的歡樂;這裡,公園后邊的假山上有我考托福前刻苦攻讀的身影。如今的虹口公園基本地形地貌沒有變,只是除了正門和後門外,它的兩邊都暢開了大門。它一邊開向虹口足球場,一邊道往山陰路,正可謂四通八達。虹口公園真正的變化不在於它多了幾個進出口大門,多了幾幢小巧精緻的園林建築,亦或樹林里多了幾條曲折小徑或湖岸邊添了許多婀娜垂柳,玲瓏岸石和舒坦長椅。它的巨變發生在清晨。當上海還在黎明中沉睡,當浦江的汽笛還未劃破靜謐的晨空,虹口公園最先沸騰起來。它匯聚了這麼多男男女女,蕩漾起這麼歡快的人間樂曲,這是我意想不到的。
來虹口公園的大多是附近的居民。他們步行而來,稍遠些的騎自行車小摩托車而來,更遠的坐21路公交車或輕軌四號線九號線而來。他們有的昂首唱著愉快的歌而來,有的低頭哼著輕盈小調而來,有的沉默著把凡塵趣事掛在唇齒間而來,有的喧嘩著拖帶一路熱情而來。有的提把劍,來晨練;有的握本書,來晨讀;有的拿把花扇,來晨舞;有的扛著魚桿,來晨釣;有的什麼都不帶,只帶一臉好心情,來晨跑。儘管他們大多都進入了夕陽之年,但是他們對早晨還是那麼嚮往,那麼留戀,那麼真心而又熱忱地每天趕來擁抱早上的太陽。虹口公園的早晨是屬於他們的。
他們忙碌了一輩子,走進公園之前,他們已經洗盡了身上的塵埃,不再役從於生活,不再有養兒育女的勞頓。多少年來與他們形影不離,頂窘的,頂不好受的貧窮也已遠離了他們。他們現在富足了,開始享受生活。他們走進虹口公園就象走進了愉快的人生。此刻,他們有十足的權力,來享受生活。跳起來吧,唱起來吧,大叔大媽們,放飛你們的好心情,這裡的世界因你們而大放異彩。
中國政府規定女的年滿五十,男的年滿五十五必須退休。五十歲離虎狼之年才一步之遙,她們豈肯從此告別火樣年華。她們拽下了千百年來掛在中年婦女身上那種粗糙含糊保守的線條。她們已經走過了靦腆的年代,身上該突出的地方再也不被勒緊。這裡曾是孩子們豐碩的糧倉,如今已轉變成華美的山崗。這是自然的恩賜,老天的匠心獨運,不是造作,也沒有炒作。她們要抓緊人生這最後的時機,把她們的形象完美地展現出來。要不然這守著縛著藏著半輩子的寶玉再不展露出來,就快要埋沒了。什麼守身如玉,那已經是老皇曆了。華服內包裹著新婚一樣的肉體露一點,即使給色男們的眼睛吃點冰淇淋,她們也不當回事。她們照樣向四處傳出初戀一樣的含情眼波,講著少女一般的戀人語言。如果說她們在以往的年代有過春天,那麼那個春天是灰暗而苦澀的。如今她們在虹口公園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陽光明媚的春天。這第二春比第一春歡樂百倍,幸福百倍。
相比較女的,男的由於退休稍後五年,因此他們的動作遲緩些,顯得有些矜持。這表現出來的是一種莊重,一種無愧於己無愧於世的長者的莊重。他們或許還在道義上仍然背著對家庭的責任,對朋友的信義和對子孫的諾言。但是這一切已近尾聲,他們已經在卸擔子,已經在交棒,已經開始了他們談笑人生,海闊天空的後半生。偶爾他們的目光也會向美女掃去。他們停在那高聳的胸脯和翹起的臀部上的目光會很長,遠遠超出了驚艷然後噓寒問暖所需的時間。這目光不再是羞答答的,也少有野性和慾望。這目光是直率的,象是在欣賞一件絕美佳作。不可否認,男子漢的陽剛在六十歲的年紀應該還沒丟盡,要不然六七十歲的老人怎麼還可能繼續播種。因此,這些男士們也不甘心落後,他們儘力地在豐腴的女郎面前擺出年輕人的姿勢,招徠更多異性羨慕的目光。寫到這裡請恕我打住,因為我的筆端再伸展下去就會碰到男士們靈魂深處的那個性興奮點,那簡直是妙不可言。
因此,早晨的虹口公園除了歌舞,除了泛舟,除了說笑,除了悠閑,也有男歡女愛,也有活色生香,也有大千世界的多姿多彩。從我童年開始,我就與虹口公園結了緣份。天南地北,海角天涯走了一遭,彈指一揮間五十年過去,我又回到了虹口公園的身邊。離退休的年令越來越近,我一直在找尋我的歸宿。在舊金山還是在上海?兩邊都有我的寓所,兩邊都有我的親朋好友。天平的兩頭一直持平,現在上海這邊加上了虹口公園這個砝碼,天平因此傾斜。一個猶豫了多年的問題想不到在我住進天鵝賓館后得到了解答。
註:虹口公園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改名為魯迅公園。這名字的更換含有許多政治色彩。我還是喜歡它原來的名字,它能喚起我許多兒時的回憶。因此,文內我通篇沿用了「虹口公園」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