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可奈何地接受了農民的稱呼。但是此刻藏在農民身份里的我卻絕不是那樣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從不服輸的屈強挺起了我的腰板。我亮出了唇槍舌劍,開始了絕地反擊:農民怎麼啦?沒有農民伯伯種糧食,你早就餓死了。我用這個傳統經典中的「死」來抵擋她剛才潑婦罵街式的「死」。我毫不示弱地白了婦人一眼。那婦人確信我是農民工后,氣焰反倒不那麼囂張了,但還是滿臉刁鑽,吐出的字個個變形:你農民工還敢撞我老爸,你昏頭了,你袋裡有幾個錢?什麼歪理,有錢就可以橫衝直撞?這位鑽在錢眼裡,想錢想瘋了的婦人神志好象烊化了,理性也好象隨著汗液蒸發。
經她這一點撥,我恍然大悟。她這麼大吵大鬧原來心裡是惦記著我袋裡的錢。我被激怒了,氣得眼珠子都快要飛濺出來。我把頭搖成了撥郎鼓似的回答說:我沒有撞倒你老爸。連一個指頭都沒有碰到過你老爸。對面前這位說假話比說真話還流利自信的女人,我只能直截了當,連珠炮似得發射:你怎麼看見我撞了你老爸?你的後腦勺長了眼睛?還是你的脖子上裝了轉盤?婦人被我問得,張口結舌,喘著粗氣,周身散發出極其難聞的味道。她牙周炎的口臭、不常清洗頭髮的頭臭、消化功能紊亂悶制的體臭和壞心思漚制的惡臭混雜在一起,然後再被劣質香水一薰,整個人臭氣衝天。我敢說,這樣的人站在曠野上,連逐臭的蒼蠅都會避開飛走。我連打了幾個噴嚏,別轉頭把在心裡已焐得滾燙的「混蛋」兩字狠狠地「呸」在了地上。
那婦人簡直是天生的賤骨頭。我怒不可遏的時候,她剛才那副盛氣凌人的氣勢散架了。她的臉定格在一個傻笑上。這傻笑沒有教養的底色,缺乏道德的光彩,笑紋里填著的全是無恥。她可能認為在一個農民工身上榨不出油水。無心戀戰,但還要將我一軍。她兩手一攤問道:誰能證明你沒有撞倒我老爸呢?
這問題差不多把我難倒了。在這人地生疏的雙流機場,人們都急著在趕飛機。誰都沒有吃飽飯閑著。我囁嚅著問:誰?誰?誰能幫個忙。我無辜地無望地看著周圍一張張陌生的臉,我木訥了。安靜了不到幾秒鍾,忽然候機廳入口處象爆發了一個小火山,飆起一個不大不小的氣漩。幾十雙手樹林般地舉起,「呃」、「呃娃」、「吾滴」各種方言的「我」,打破了沉寂,打破了僵持。最後一聲「阿拉!」那是一句上海話的「我」從不遠處一個羞答答的女青年那裡飄來。接著有人說,我看見。更多的人說,我聽到。看著那麼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在我最需要他們站出來說一句話的時候,他們沒有猶豫,沒有退卻,沒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在他們的匆匆行程中,他們願意撥出時間,幫一個農民工,作證,還一個農民工的清白。他們不圖什麼,因為他們有憐憫,有善意,有公義,更有中國人的良心。尤其是那幾個互相還挽著臂膀的年輕人,讓我自信地看到中國的明天,中國的希望。情不自禁,我的眼眶濕潤了。
就在這時,那婦人的身邊走來了一個大男孩。他怯生生地看著已經動了眾怒的婦人,他怕了。他哭著說道:媽媽,剛才是爺爺踢了輪子,是他自己跌倒的。人群傳來一陣鬨笑。
婦人自知理虧,她自己給自己找個下台階說:先看我老爸是否傷著,等一會再與你理論。婦人蹲下身,拍了拍老伯的肩膀問,阿爸,你怎麼樣了?老伯的呻吟停止了,他側過頭,看著婦人。他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了痛苦,空蕩蕩的眼神里只剩下疑惑。他盯著女兒,想從她女兒的臉上看出話來。婦人湊近了老伯,她怕聲音會四面八方漏掉,又怕聲音會洩漏了秘密,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圓,把話輕輕地灌進老伯的耳朵里。然後又裝腔作勢地大聲問道,阿爸,你怎麼樣了?大家把目光停泊在老伯的背上,等待著他的回答。老伯看來是老糊塗了,眼睛仍直勾勾地抓住他女兒不放,說了一句本該說給他女兒一個人聽的悄悄話: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你現在要我起來嗎?「哇,裝的。」那幾個年輕人耳尖,反應快,發出的鬨笑震耳欲聾。
他們放下了挽著的手臂,好象在說,這樣的人渣不值得保護了。其中一個年輕人親熱地對我說,大叔,你剛才大吼一聲「別動」,真專業,我以為警察來了。我心裡激靈一下,暗問自己,什麼地方漏餡,把我在美國的身份暴露了?我剛想坦白,另一個年經人的說話把我正要冒出來的坦白扼殺在喉嚨里。他說,大叔你一定在少林寺學過武功,你剛才飛步躍過那老頭,一個馬步站定在我面前,我還以為是少林寺來的武術大師呢。大叔,不管你是農民工還是什麼,你值得我們尊敬,你是好樣的。
我常常恨自己這張嘴巴,什麼話都封不住。尤其是謊話更難儲存。我放大嗓門揭穿自己說:可惜我不是農民工。我來自美國,是...。我想了一下,用力把自己是幹什麼的按在自己的嘴巴里,把另一頂勉強合適的帽子扣在我的職業上說:公務員。我最怕人家在給我的稱呼前加上大叔,大伯,大爺之類,我不失時機地糾正他們的稱謂說:我還沒這麼大年紀,叫我大哥就好。我很樂意和中國的新一代稱兄道弟。
人潮又活了,我們周圍的人群開始鬆動了。那對父女和小孩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潮卷得無影無蹤。儘管他們欠著我道歉和感謝,但是我贏得了這麼許多同胞的尊敬和誇獎。我覺得我一點不虧,心裡仍裝著滿滿的高興。我低頭看了下表,已經五點四十五分了。從我下車到現在時間已過去了30分鍾。我再沒空閑扯了,得抓緊,趕飛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