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挫敗把我折騰得精疲力竭。但是我仍不洩氣。心想至多在這兒站或坐一晚上,至多沿路問人走或爬去旅館。就在我為心裡那麼許多「至多」發獃時,一輛黑色的福特小轎車「嘎」一聲停在我面前的人行道邊上。明亮的街燈下,小轎車絲絲地發出令人毛孔聳然的寒光。我感覺到來者不善,可能遇到打劫了。我在美國走南闖北幾十年,練就的最大本領就是,不屈。從不輕而易舉言輸。我鎮定地往後退幾步,把兩個行李放在靠牆的地方。留出空地準備與來者較量。我再一次驅趕走身上所有的疲倦,並順勢把飢餓踢到一邊。我握緊雙拳,準備迎接下一個劫難。心想來者善的話,我給讓個道。來者不善,那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從警十數年,擒拿格鬥的功夫從未荒廢過。這握緊的拳頭搔得我心痒痒得。正滿肚子怨氣想找個人肉沙包,出出氣呢。但是在異地他鄉,我仍寄予僥倖,心想車上下來的人最好不要衝著我來,我不想多事。
可是,不容我再多想了,車上跳下來的人還真是沖著我來的。我蹲下馬步,準備迎戰。可是,一聲「強哥」把我搞瞢了。我迅捷地環顧四周,想找到是從什麼地方傳來這稱呼,這隻有朋友或我的同事才這樣稱呼我。臨危之際,少的就是朋友。能叫我強哥的,一定是我朋友,他在哪?我正在找。這時我看見福特車的後車門也打開了,跳下了小王,蓮太太!我目瞪口呆。張大嘴巴,卻吐不出一個字。冷場幾秒鐘,小王老公,老蓮已走到我跟前。老天派來了救兵!我飛快地瞥了天上的星星一眼,潛意識裡好象聽到一句話:平時你做人不錯,所以我們來了。我扭了一下自己耳朵,想把自己拎回到現實世界。可是,千真萬確,這是老蓮在說:我們來了,來送你去旅館。一句話就象電流通過我全身,把我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烘得暖洋洋的。
上了車,我才知道,蓮太已在旅遊車回成都的路上用Uber軟體叫好了計程車。他們住在機場附近的旅館,第二天要搭早班飛機回上海。虧得蓮太心寬,肚裡還裝著相識才幾天的強哥。他們的車開出去快要五分鐘了,她想到了我。我們旅遊團只有兩個單獨的團員。一個是水牛,另一個就是我。蓮太已跟水牛聯繫上了。但是,她怎麼也打不通我的電話。她知道我是美國來的,人地生疏。她也知道在這麼一個偏僻的地方,出租車根本不可能光顧。國內已經開始流行叫計程車用「的的打車」和"Uber打車」兩個軟體。蓮太知道我美國的手機制式不同,裝不了這兩個軟體。因此她確定我還在下車的地方原地打轉。但是她們回到原先下車的地方沒找到我。以為我走了。想不到她們的車子在前邊做了個掉頭,再重新掃視一下附近地區時,老蓮眼尖,發現了在人行道上正在求爹爹拜奶奶的我。
機場離市區還有半小時車程。我向司機報了我住的旅館名字。司機看著網上的地圖問,先去哪?我住的旅館在成都市區的東北角,機場正好在向反的西南面。現在離機場稍近一些。我知道此刻的小蓮夫婦也累也餓也歸心似箭。我讓司機先送他們回旅館。但是這對小夫妻俏皮地用我的話回敬我說:我們還年輕,先送你老去旅館。計程車是他們叫的,司機當然是聽他們的。我拗不過這對固執而又熱情的年青人,只得俯首聽命,儘管心裡騰躍著千萬個過意不去。
出租車在成都的大街小巷繞行了二十多分鐘,這每分鐘都使我臉紅心跳,每秒鐘都使我忐忑不安。Uber叫來的出租車,司機大都是兼職的,路況不熟。老蓮坐在前排副駕駛座,他盯著導航儀,確保司機行車路線都正確。我和蓮太坐在後座位上。蓮太很聰明,很能讀懂我臉上的表情。她一邊跟我講一些趣事打消我的尷尬,一邊遞給我紙巾,讓我擦額上不斷湧出來的汗水。幾十年了,大多數是我提供給別人放便。這一方面是我性格使然,我喜歡給,不喜歡拿。另一方面我的職務需要我這樣做。現在我才真正地體會到被照顧的感覺是怎樣的。這個照顧來自於一對中國年輕的夫婦,這種感覺產生於中國成都的一輛計程車里。我將終生難忘。
而另一個使我頭上冒汗的原因,我真難以啟齒。這些年,我還從來沒有機會和一個美眉靠得這麼近。這簡直是在考驗我人體有關方面的功能。我努力地把持好自己。蓮太美麗端莊的臉一轉過來,幾乎快要碰到我的鼻子。在這麼近的距離,我的目光都不能放直,只能彎下去,直視不了。這麼大年紀了,害羞早應該離我遠去,怎麼又回來了呢?這時一陣白蘭花的香味從她身上傳過來,飄進我的心裡。這是我熟悉的香味,這是童年時給我無限美好的香味。我陶醉在這香味之中。在白蘭花的香味中,我眯著眼偷看著蓮太。這是一雙多麼明亮的大眼晴,這麼清澈,沒有被絲毫陰霾遮掩。透過這雙眼睛,我看到了一個多麼美好的心靈,這麼純潔,她沒有被任何惡俗污染。
車到了旅館,我還沒有想好怎樣感謝這對幫助我的年輕朋友。我慣於遣詞造句,但此時我變得木訥;我口齒生津,但此時我拙於表達。下了車,我丟了一百元人民幣,付車資。他們說不用這麼多,又丟還給我。丟來丟去幾個來回,還是他們贏了。他們還年輕,他們有朝氣,他們有智慧,當然他們贏定了我。我只能用感謝接著感謝同他們握手,與他們告別,目送他們的計程車駛離我的視線。
其實,面對這對真誠厚道樸實的年輕夫婦,我任何感激的話都是蒼白無力的。我和他們素昧平生,他們卻是這樣無私地幫助我。看得出這絕不是什麼主義驅動,也不是什麼思想使然。這是一個人的精神境界升華到一定的高度之後,他把助人看成是高興的事,當成是生活的一件平常而又普通的事。久之,養成了習慣,形成了自覺的行動,並引以為傲。說中國所有的青年都能這樣做,這未免有點牽強附會。但,這樣的事例讓我很幸運,很湊巧,很不一般地碰到了。是偶然?是必然?這隻有天知道。我再一次舉頭望星星,星星仍然眨巴著眼睛,不過這次,他們好象搖搖頭說,他們也不知道。
明天將開始另一個三天二晚的行程,要早起。今晚必須早睡。但是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我懷裡攬著九寨溝和黃龍溝的美景,揣著藏寨和羌碉的神秘。而更多滲進我胸懷的是巴蜀大地的陽光和陽光中那麼許多年輕人的身影。此刻,他們又一個個生龍活虎地跳進我的思維中。瞬間,我的思想被年青人的氣息染得蔚藍一片,青春的熱血彷彿又流回來了,又開始在我體內激動地流淌。承德水牛、導遊阿澤、唐山小林夫婦、羌族小青年阿康和他姐姐、邯鄲小王和她老公老蓮,還有,還有...他們從中國成千上萬個青年中走出來,他們走到我眼前,朝氣蓬勃,英姿颯爽地一字排開,接受我的檢閱。我多想自己是個大文豪能把這些年輕人通統栩栩如生地描寫出來,流傳出去,昭告天底下所有人,這就是中國的年輕一代。可是,我不是。我只能用這支拙筆為他們素描。用我的心為他們唱讚歌。儘管我現在不得不擱筆了,但是今夜,我註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