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位羌族小夥子。他虎虎地,「噔噔」闖進我視線,一下子把我想要問的話全堵在嘴裡,一句都蹦不出來。我打量著這位羌族年輕人。羌族恭奉羊為守護神。他們稱自己為羊的兒子。早在倉頡造字的時候,老祖宗就把羊放在兒子的上邊,形象地造出了一個「羌」子。羊似乎是溫順謙讓隨和的代名詞。可是現實生活中的羌族並不全是。你如果參觀過他們的碉樓,看見過他們民居屋頂四角尖尖的白石塊,閱讀過羌族的歷史,那麼赫然在你腦海里出現的應該是忠勇的武士。
和平時代,武士的好鬥已經消弭,留在他們血液里更多的應該是忠誠。我想在面前的小夥子身上找到羌族的「忠」字。他同我差不多高。澤東式的頭髮又濃又黑,一根根直立著,油光錚亮。高原陽光把他的臉染成了古銅色。四方臉上,細細的眼睛,目光如炬;挺挺的鼻樑,鼻尖逗巧;寬厚的嘴唇,下巴圓實。
好一個害羞的青年人。他被我看得難為情起來,忸怩著低下頭,腳有意無意地在搓地上粘著的一塊已經發黑的口香糖。憨態可掬。我有點忍俊不禁,但馬上克制住,伸出雙手去握住他提著金屬杆子的右手說了聲:你好。
小夥子這才抬起頭,正面地看著我,用很標準的普通話問我:老師,你找我姐有事嗎?聽了這稱呼我知道這小夥子不是深山老林里的野孩子。因為至少這個稱呼已經跟上了形勢。現在國內人與人之間的稱呼不再是「師傅,師傅」了,而是「老師,先生」了。果然,小夥子自我介紹,他是去年剛大專畢業。名叫葛扎康林,他讓我叫他阿康。他說著話,靦腆地又低下頭去,用腳搓那塊口香糖。為了拉近距離,我讓他叫我「強哥」。他抬起頭,看著我好一陣沒開口,我知道他在估摸我的年紀。他搖搖頭好象是在說我不應該和他同輩。我堅持著說:朋友們都這樣稱呼我。阿康終於不情願地吐出了「強哥」兩個字,馬上又低下頭彎下腰,藏起他的難為情,去解決他腳下的這塊口香糖。這塊很固執地賴在棧道上的口香糖終於被他用力摳起,塞進了垃圾桶。
我把阿康拉到棧道邊上的一條長凳處,遞給他一瓶礦泉水,請他坐下。我已把自己的輩份與阿康拉平了,我還想填平我們之間身份的溝壑。我告訴他,我在他那個年齡,我想要干他現在這樣的活還求之不得。阿康兩眼瞪得大大地等待著下文。我說:那時候,我插隊落戶在江蘇農村,背對藍天面對黃土,從雞叫做到鬼叫。阿康此時釋然了許多,看得出他心情放鬆了不少。我們坐在平平的一條長凳上融洽多了,象兄弟在談話,象同事在聊天。
阿康說:強哥!他似乎也熟悉了這個稱呼,他的話閘終於開了。他說:這份工作是我爭取來的,是很不容易拿到的。去年我姐阿真嫁到映秀去,才留出這個空位,讓我給搶到了。阿康故意把「搶」字說的很響,聽得出這字里藏著他的高興和對搶到這份工作的得意。阿康指著已到不遠處巡視棧道的女清潔工說:她是我姐姐。叫阿真。她儘管已嫁出去了,但是每次回家都要到黃龍溝山上來,說是不放心我乾的活。實際上她是太想念這100米她曾經包乾的路段。阿康停頓了一下,眼裡充滿著對她姐姐的尊敬。他說:我姐十五歲就開始在這兒幹了,整整幹了十年。我們羌族十八九歲的姑娘就要出嫁了,阿真就為這一百米的棧道拖了五年,直到我去年十八歲她看我行,才放心地走人。強哥,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正要問他這個問題,康林很聰明知道我嘴裡的這個問題。於是他自問自答道:我們一家大小十幾口人早先就住在前邊的黃龍溝山坳里。我爺爺就埋在那兒。二十多年前,政府征了地,我們才遷到了山下。可是我們人到了山下心還在山上。我們離不開這世世代代住過的土地。後來政府修了棧道,把這一百米棧道的清潔工作先包給了姐姐,然後又轉到我身上,一個月三千塊錢。阿康的話里溢著滿意和自豪。他說:不管給錢不給錢,不管有事還是沒事,我們家裡人都會上這兒看看。這裡已是我們家的一部分了。這不,你看我叔叔康巴也來了。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我看到一個中年人幾乎是半跪在地上,拿著一塊抹布,蘸著起泡沫的肥皂水在很起勁地擦拭棧道。這動作使我想起我弟媳婦早年半趴在客廳小心翼翼地擦拭地板的情景。我不解地問:阿康,這一百米棧道,你,你姐,你叔都來干,政府怎麼給錢?慣於在錢洞里鑽進鑽出的我把什麼事都粘在錢上,問出的問題聽起來都俗。但是我是被人間煙火薰熟的,穢意難消。我一臉傻相,等著阿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