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忙忙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對上海男女。幽暗的光線中只能看到女的穿著亮色的連衣裙。連衣裙裹著她豐滿的身材,生動地構勒出她的曲線。前後幾個很突出的圓體更把她S形身材撐得非常誇張。那個男的帶著黑邊眼鏡,方方的臉型,梳著很整齊的大包頭,顯得有些斯文。
大包頭低著頭,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地面上移動。他直到腳踢著了老李,才抬起頭來。他扶正了眼鏡,說了聲,對不起。三個字剛出口,他的視線就碰到了老李手中的皮夾。他喜出望外地高叫起來:阿拉的皮夾子!阿拉的皮夾子!還撥我,還撥我。他雙眼冒出逼人的光芒,語氣強勢。好象老李本來就欠他的皮夾子。他看到老李沒反映,便撲到老李跟前,欲奪皮夾子。為失主的出現而鬆了口氣的老李笑臉剛要浮現,他的臉便被對方冷漠的舉動冰凍了。
小學校長老李不是省油的燈,他本能地把抓住皮夾的手放到背後說:憑什麼,這皮夾子就是你的。老李憨直響亮的溧陽方言打退了大包頭。大包頭一米八十多的身材比老李足足高出一個頭。他幾乎是俯視著老李,仔細地從頭到腳端詳著老李。老李穿著圓領白汗衫,深色短褲,大褲管裙子般飄過雙膝。他腳踩人字形拖鞋站在上海的馬路上,憨態可掬。他自以為很神氣,但走過的上海人早已把他與鄉下人劃上了等號。五短身材的老李長著娃娃臉,夜色悄悄地把他臉上的皺紋藏了起來。大包頭瞪著老李足有一分鐘。漸漸地他的目光中升起了疑問。又過片刻,他開始說話了,但非常的出言不遜:哎,年輕人,儂為啥捏著我的皮夾子?儂從啥地方耐(拿)到我的皮夾子?,儂特個三隻手!老李不知道「三隻手」是什麼意思。他還在善意地等待著對方把語氣放緩,然後他可以順勢交還皮夾。在微亮的光線中,只看見他兩眼眨得很快,象是在拿捏他不十分聽懂的話里的意思。但是,我在旁忍不住了。我回擊道:哎,儂講清爽,啥叫三隻手,儂落脫皮夾子,寧家(他)拾到了,就叫三隻手,哎,先生,儂特只腦袋進水啦。我一陣流利的上海話把大包頭震得一愣一愣地。
但是那個女的仍十分耍強,橫在老李面前,伸出手幾乎用命令的口氣說:皮夾子交出來。儂特只小偷。要勿要我叫警察,送儂到提藍橋去(注一)。老李聽懂了上海話小偷和警察兩個字,但他不知道提藍橋是什麼地方。他不笨,脾氣也火爆。他象鞭炮點著了火,蹦起三丈高。他把正要遞出去的皮夾收回來,牢牢地抓在手中嚷道:叫警察叫警察。賊賣嬲(注二),老子(注三)倒要看看上海還有沒有公理。溧陽人講話原本就響,一個字一個字十分清楚,尤其是「老子」這個詞在夜空中象炸彈那樣,把這對裝腔作勢的上海男女炸得目瞪口呆。他們也顯然沒有聽懂「老子」前的那個三字經,也搞不清「老子」放在話里是啥意思。
我生來就是個和事佬,和稀泥我是能手。看著這劍拔弩張的局面,心想沒有必要因為這點小事把我們飯後散步的餘興攪黃了。更何況兩方話語的搏弈勝負基本持平。於是,我對老李說:算了,算了,還給他們吧。老李遲疑了一下。但那女的還得寸進尺說:啥個叫算了,儂特只連襠馬子(注四),勿叫警察,算對儂客氣了。皮夾子拿過來。那女的一番話把我的自尊心刺傷了。連襠馬子,她把我也當小偷了。忍無可忍,我豎到她跟前,大聲喊道:叫警察,今天儂勿把警察叫來,儂勿想拿到皮夾子。這時,大包頭在一邊已拿出手機,開始對著手機繪聲繪影地說:他如何抓到了兩個賊骨頭。
新華路並不是旅遊區,大部分在街上納涼的都是本地上海人。人群圍了上來黑壓壓一片。上海話嘰嘰喳喳地給大包頭這一方漲了許多士氣。我和老李也不示弱。老李撐著腰,昂著頭,怒視著大包頭,象只斗雞場上的大公雞,威風凜凜。而我歪視著面前這對蠻不講理的上海男女。心裡在猜測他們是夫妻關係呢,還是朋友關係,還是其他什麼關係。我儘管有理無可畏懼,但是我心裡仍象被針扎過似的。這不只是無端端被冤枉為賊的痛苦,而更多的是為這等上海人汗顏。我恨不能捶胸頓足,什麼時候,上海人變得這樣蠻不講理,這樣橫行霸道,這樣恃強凌弱,這樣把人把事往壞處想。我不相信上海的天空會讓這樣的人當道。我不相信上海的社會會被這樣的人把持。我不斷地安慰自己,一個勁地想他們只是一小撮。就這樣,兩方人馬對峙著,被圍觀著,火藥味很濃地等待著警察的到來。
注一:舊時上海監獄所在地。儘管已搬遷,上海人還是把提藍橋作為監獄的代名詞。
注二:溧陽方言,罵人的三字經。
注三:溧陽方言,父親。暗指對方為自己的兒子。
注四:上海方言,指合夥做壞事的人。
上海,我的故鄉,我永遠的愛。
上海,我的故鄉,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