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頓車站（三）（四）

（三）

她當然不相信他沒有搭訕過女孩子。所以，當他們又在Tribeca Gril餐館相遇的時候，她一點兒也不驚奇。當時，她安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等著Jack的到來。她把玩著一個盒子，裡面是一條橘紅色的領帶。她喜歡橘紅色，所以，第一眼看到這條領帶，就喜歡上了。但是現在，她卻有點兒擔心起來，如果Jack不喜歡，怎麼辦？

「哈，我們又見面了。」

Tom從她的後面走過來，走到她的前面，俯身在她的耳邊，低聲說。他是在進入晚餐聚會的包間之前，無意中看見了她的背影。他有點兒不敢相信，那會是她。不過，這讓他更加好奇：難道命運真的會如此安排？

實際上，他們只是在麥迪遜花園車站分別了大約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

她被稍稍地驚嚇到，回過神來。看到是Tom，西裝革履的樣子，她卻突然有點緊張，因為她突然想到了Jack，如果這時候就進來，會不會認為自己是輕浮的女人。所以，她立刻對Tom說：啊，我，我和我男朋友吃飯。今天他生日。

「喔，真巧。我的一個朋友也是今天生日，我被邀請來慶生。」

她就笑起來：你竟然是來慶生的，穿的卻像是證交所的交易員。

他也笑起來，心想：這根本不是什麼慶生，是客戶的商務聚餐。隨著他的客戶等級的升高，商務活動似乎越來越變成了晚上的聚餐，特別是今天有個從歐洲飛來的客戶，還在調時差呢。

不過，他沒有解釋，他只是說：「嗯，我習慣穿西裝了。」

她只是恨不得他快點離開，因為Jack工作的華爾街，離這裡真的不遠。

「好吧，我送你一個生日蛋糕，算為了慶賀一下這樣的巧合。你男朋友叫什麼名字？」

她覺得自己應該拒絕，但是，卻只是簡單說出了Jack的名字。於是，他叫過侍者，讓他在生日蛋糕上寫上Jack的名字。最後，他貼著她的耳朵說：我保證今晚你不會再見到我了。祝你男朋友生日快樂。他就去了包間。

但是，Jack卻沒有來。

Jack遇上了沒有辦法拒絕的情況。就在他收拾打算下班的時候，Xiomara突然走來，問他可不可以下班以後一起喝一杯。在華爾街工作，同事之間下班后喝酒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Xiomara對於Jack卻是非常不同。Jack從進入公司，就覺得這個四十歲的，具有拉丁血統的女人，對於自己有偏見，常常在自己的研究報告上挑刺。有的時候，她的挑剔真的非常過分，過分到Jack根本就想辭職的地步。但是，他知道，投行這個行業，其他公司也是差不多。大家都是處於非常緊張的工作狀態下，老闆對員工發火，雖說不是普遍現象，但是也不在少數。這家公司忍受不下來，其它家也一樣承受不起。好在Jack是一個官二代，而且有著一個與李鋼不一樣的父親，從小就教育了他許許多多如何為人處世、如何面對上級官員的道理。幾個月磨合下來，他竟然做到讓Xiomara開始欣賞他。

雖然如此，他也並不想跟她去喝酒。坦率地說，他對她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但是，如果父親在自己的這個位置，會拒絕公司副總裁的邀請嗎？所以，他還有什麼可說？他無法拒絕。

「不要坐地鐵了，坐我車。」

擁有一輛車不難，擁有一輛保時捷也不難。但是在華爾街擁有一個常年的車位卻很難。而Xiomara的車位就在公司的地下車庫。她帶著Jack沿著West大街風馳電掣。Jack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突然覺得人生就應該如此。不，他早就知道這一點，只是，他還需要時間需要耐性。

他們去了時代廣場附近的一家酒吧，卻是相當的安靜。進門以後，一陣輕柔的音樂，如同水簾一樣，隔絕了外面的時代廣場上的嘈雜。

「知道為什麼今天我請你喝酒嗎？」Xiomara和他乾杯，然後突然問他。

「為什麼？」

「今天是你生日啊。」

「啊。」

Jack突然就有點感動起來，他怎麼都沒有想到Xiomara竟然這樣用心記得自己的生日。也因為她的提醒，讓他想起了Daisy，她說好了在Tribeca Gril餐館等他，那是家非常高檔的餐館。他知道，這一定要花她不少錢。

Xiomara站起來，拉他跳舞，他無力拒絕。他是一個實用主義者，也是一個抵擋不住誘惑的人，而且是一個對於男女之事並不嚴肅的人。當然，Daisy不是這樣。所以，在Daisy面前，他會顯得非常地嚴謹。實際上，他也喜歡Daisy的這份嚴謹，這也是他選擇她做自己女朋友、甚至未來的太太的原因。不過，當誘惑來臨的時候，他很難拒絕。

他和Xiomara跳了一曲，然後找了一個借口，去洗手間。打開微信，上面滿滿的，是Daisy的問號。她從來不打電話給他，因為他說，他工作忙，不方便電話。

「親愛的，」他回了這幾個字，然後，又刪除掉。他突然覺得這幾個字這一刻與他、與Daisy無緣。

「嗨，我還在加班，你先點菜，等我一會。」

但是，他終於沒有出現在Tribeca Grill餐館，桌子上是他愛吃的牛排和一杯紅色的葡萄酒。

Daisy覺得自己有理由哭，但是沒有，一滴眼淚也沒有。她只是突然心疼起來，因為Tribeca Grill是著名的高檔餐館，這頓晚餐真讓她花費不低。不，她是故意地點了那份牛排，讓它冰凍在這飯桌上。這樣看著那份牛排，能夠讓她心裡舒服不少，既算是對於Jack的懲罰，也算是安慰自己的寂寥。

不過，當她喝完了最後一滴酒以後，她就突然心痛起來，腦海里抑制不住地，滿是今天匆匆忙忙趕路的場景，想到Mark在車站提醒自己忘了文件，想到普林斯頓車站的冷，想到掉落的口紅，想到麥迪遜花園廣場，自己匆匆忙忙去百貨公司給Jack挑選禮物。想到這頓晚餐，就花費了自己這一天的收入，不！根本不夠。

她拿過Jack那一端的酒杯，把那杯懲罰Jack的紅酒一飲而盡。

「啊，我忘記我曾經保證過不再見你。」

不知什麼時候，Tom坐到了她的對面。微笑著看著她。

「喔，他在加班。」她突然想到，在剛剛得回想中，竟然忘記了Tom，忘記了和他一天中的兩次相遇。

「那麼，我的蛋糕是節省下來了。」Tom微笑著。

「幹嘛節省下來呢。我又不是不能吃。」

「好。誰吃不是吃呢。」Tom就招手，叫侍應生上蛋糕。顯然，侍應生也是早早準備好了的。所以，幾乎是轉眼的功夫，就把一個足夠兩個人吃的蛋糕送上來了。

Tom看了一眼，Jack的名字寫的還特別漂亮。

「你拿去給你的朋友慶生吧。」蛋糕上來了，Daisy就後悔了。她想，這一切也不是Tom的錯，自己憑什麼拿他出氣呢。

「名字不對啊，我朋友不叫Jack。」Tom還是微笑著調侃，他已經完全理解了她的處境，這讓他憐憫起這個小女孩，這個讓他想起童年的城牆上那朵雛菊的女孩。

「那很簡單啊，」Daisy笑起來，然後伸出手指用力把「Jack」四個字母塗抹掉，「現在可以了。」突然之間，她的眼淚就不爭氣地滴落，滴落在面前的酒杯里。

Tom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她，只能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說：「好了，我替你買單。」但是她低著頭沒有反應，他正準備再說點安慰的話，卻有他的朋友過來跟他道別。他起身送朋友去了餐館的大門，這是他一貫的禮貌。

「如果我說，我男朋友放我鴿子了，你相信嗎？」

Daisy抬頭看著他的背影，默默地說。

（四）

那天晚上分手以後，他滿心以為，她很快就會聯繫自己。這是出於他的信心。可以說，這麼多年來，沒有哪個姑娘拿到他的名片以後，會不給他電話的。啊，讓他更驕傲的是，作為一個華裔，那些金髮碧眼的白人女孩，也從來沒有拒絕過他。

但是，Daisy沒有給他電話。

第一天他當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正常工作，正常約會。晚上的時候，他和Iris一起共進晚餐。他特意避開了Tribeca，而那是Iris最喜歡的餐廳。他避開那裡，因為他會擔心機緣巧合，Daisy再次出現在那裡。

但是，一天也沒有Daisy的消息，直到他躺進了Iris的懷抱。

第二天，從早上開始，他就在想：她一定是丟了自己的名片了。這個想法一直持續了一個星期。後來，他就守不住了。他每天都會到普林斯頓站台，在第一次遇上她的時間。

「一杯Frappuccino，喔，要Mocha的」

顯然那個墨西哥裔女店員很奇怪，他開始挑選味道。她不知道，遇上Daisy的那天，她就是給了他Mocha味道的Frappuccino。

他穿著同樣的西裝，一樣悠閑地走上台階。抬頭，沒有她。

他突然有點怨恨，這真是一個粗心的女子。一個粗心到會把自己的名片丟掉的女子。他從來不會想，也許是她故意扔掉了他的名片。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一片楓葉，已經枯萎，隨風吹過，飄落他的頭上。他感覺到它的存在，他讓它停留在自己的頭上。秋天，就快結束了。冬天就在不遠處。

當他總算收到她的電話的時候，已經是冬天，普林斯頓剛剛下過第一場雪。

「哪位？」

他猶豫了一回，才接了她的電話。他很少受接收到陌生的電話號碼。

「嗨，Tom，我是Daisy。」

「Daisy？」

他遲疑了一刻，才想到是她，那個在深秋的普林斯頓車站相遇的女孩。

「啊啊，」他突然想，原來她沒有忘記自己，原來她還留著自己的電話，「什麼事？」

「啊，沒有事就不能打你電話了？」電話那天，Daisy故意地做出生氣地樣子。

「沒有，當然沒有。我是，我是，怕你又一個人呆在那個餐館嘛。」

「沒有啦。」Daisy在電話里的聲音非常愉快，「我要結婚了，和Jack。」

「是嗎？」

他應該說恭喜，對吧？他當然知道應該這樣說。但是，他卻說不出來。

「不過，我找你是真的有事情呢。」

「什麼事？」

「我們見面說，好不好？」

他怎麼也想不到，Daisy安排的見面，並不是只有她和他，還包括她的老闆。他的秘書把他們引進他的辦公室，他一眼就看穿，Hua是那種典型的在美國白手起家的華人。

怎麼形容這樣的人呢？嗯，Tom後來對Daisy說：「嗨，這種人，就是已經有了三棟豪宅，而且還痴迷紐約尼克斯，但是都不會買票去麥迪遜花園球場看球的人，他們永遠呆在家裡看NBA。」

「啊，他們是不是還會穿著工裝褲，去辦公室？」Daisy聽了，立刻就補了一刀，還調皮地眨眨眼。

「當然，當然，因為他們總覺得哪一天，倉庫就會短缺工人，需要他去卸貨、送貨、打包。他們的心中永遠只有工作，當然，工作的目的是為了掙錢，所以省錢也是掙錢。」

好吧，現在Tom面對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老闆，一個省錢也是掙錢的老闆。

「Tom先生，我就是想請你看看這份合同，這是我和我的合作夥伴Mark的合同。」

他接過來看了，竟然是一份連公證都沒有的合同。

「這合同，是在網上下載的吧？」

「嗯，我下載的。」Daisy充滿疑惑地看著他。

「你很能幹啊，不錯。」其實他想說的是：這他媽的是什麼狗屎合同啊。但是，既然是她下載的，他當然不能這樣說。

「Hua先生，基本上，這個合同是說，你和Mark擁有普林斯頓的那家麵條廠一人一半的股份。他負責生產運作，你負責銷售。」

「是，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要說，我借錢給他，我並不想擁有那個廠。」

「但是合同上不是這樣的，沒有提借錢的事情。」

「啊，我每次借錢給他，都有借據。」Hua就對著Daisy大聲說，「快快快，那些借據呢？」

Tom聽到他大聲地嚷嚷，就很反感，蹙一下眉頭說：「好了，Hua先生，我現在不需要看借據。一共多少錢？」

「二十三萬四千五百六十七塊八角九分」

Tom笑了一下。23萬！這他媽的是見了鬼了！自己有多少年，沒有接過低於千萬的案子了？自己面對的都是華爾街的投行，好不好？

但是，他是一個有修養的人，和白手起家的Hua不一樣。於是，他拽了拽自己的西裝：「Hua先生，其實在你們開始的時候，你是打算入股的，對不對？」

Hua遲疑了一會。然後支吾著說：「但是，合作起來，這個Mark根本就不會經營。他的管理也是有問題。我以前都不得不派Daisy每天去他的工廠……」

「後來，Daisy還去嗎？」

「上個月停止了。」

Tom心裡暗暗罵一聲，原來如此。

「現在，你想把自己的錢要回來？」

「我只是想說，這些錢是借給他的債務。」

「很難。」Tom想，我一個小時的諮詢費用就要上千，你他媽的自己改變主意，我怎麼幫你：「除非重新簽署一份新的合同。否則，你很難改變現在的合同。」

離開的時候，Daisy沖Tom莞爾一笑，說：「謝謝你那天幫我結賬。」

「我還以為，你會邀請我參加婚禮呢。」

「啊，不用讓你破費了吧。」Daisy想，我在美國就沒有什麼朋友，怎麼跟Jack解釋呢。

「沒關係，美國參加婚禮，禮金是隨意的。有的人，就送個手工疊的千紙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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