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新聞引出許多內容,社會輿論一片嘩然
2025年的夏秋之交,開學季,起先是上海校園午餐問題在社交媒體上發酵起來。家長們紛紛抱怨餐飲難吃、油膩,甚至存在食品安全隱患。投訴最多的供應商綠捷,覆蓋全市500多所學校(全市三分之一的學校),日供餐量超50萬份。
現在社會輿論關注的是:供餐企業是外國的,老闆變成外國人,你的孩子不在中國上學、不吃中國校餐,你怎麼可能真正關心這些午餐的質量。
最後,社會輿論終於關注到:劉永好,這位四川首富、新希望集團創始人,民營企業的代表人物,在國內的經營已經正在走向窮途末路,而他的女兒已經將企業移到國外發展。
當媒體深挖綠捷背景時,一條隱秘的股權鏈條浮現:綠捷的實控方是香港公司Green Express Foods,其核心來自厚生投資,而厚生投資負責人王航同時出任新希望集團副董事長。綠捷董事長陶煦曾任新希望集團副董事長。
新希望,這個名字就要耳熟得多。劉永好,這位四川首富、新希望集團創始人,他的商業版圖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延伸到了上海學生的餐桌。
對於年1400億營收的新希望來說,校園配餐市場規模不過15億,可說是微乎其微。為什麼要通過如此複雜的股權安排進入這個「小生意」?
更耐人尋味的是時間節點:2023年新希望養豬業務巨虧,股價大跌,傳統主業面臨困境。與此同時,綠捷卻在上海校園配餐市場加速擴張,屢屢中標。
從飼料大王到學生餐桌,這個跨度背後蘊藏著怎樣的商業邏輯?
原來劉永好,這位四川首富、新希望集團創始人已經正在走向窮途末路。
上海校園配餐市場年規模僅15億元,對年營收1400億的新希望來說,這似乎是個看不上的小生意。但仔細算賬,結論完全相反。
綠捷服務50萬學生,家長們通常提前一個月繳費,每人預付400元,公司賬上常年躺著2億元。這些錢不用付利息,光理財收益一年就有600萬。
真正的利潤來自成本控制。業內人士透露,原材料和半成品由綠捷提供給中央廚房,中央廚房做一份午餐,食材成本3-4元,人工1.5元,配送1.5元,加上其他最多10元。但收費15-25元,毛利率最低33%,靜安區那些25元的午餐,毛利潤率可能超過60%。綠捷2024年末員工1567人,服務50萬學生,人均服務約320名學生,這種規模效應進一步壓低了成本。
當然這在餐飲也是正常的毛利率。「這個生意的妙處在於旱澇保收,」一位投資人分析,"經濟好壞,孩子都要吃飯。家長再不滿意,也不能讓孩子餓著。政府還有補貼,供應商有返點。算下來,覆蓋10萬學生就能年賺3000-4000萬。"
綠捷的財務優勢還體現在現金流上。學校配餐是預付費模式,沒有應收賬款風險。對比新希望主業——飼料業務要給養殖戶賒賬,養豬要等出欄才能回款,資金占用巨大。2023年12月,公司發布2023年度向特定對象發行A股股票預案,擬募集資金總額不超過73.5億元,其中22.04億元用於償還銀行債務,顯示出資金壓力之大。而校餐業務的現金流可以立即改善財務狀況。
更妙的是,學校配餐幾乎是「終身客戶」——接觸過學校招投標或者哪怕只是在學校生活過應該都對此深有體會——換供應商要重新招標,家長要開會,教育局要審批,麻煩到沒人願意折騰。綠捷從2014年成立到現在(前身為1999年創立的上海綠捷快餐有限公司),學校數量從幾十所增長到500多所,幾乎沒丟過客戶。
綠捷的中標能力則足夠驚人——僅8月就拿下22所學校,這種"批量中標"在競爭性招標中極其罕見。一旦佔據市場,競爭對手很難進入。家長們憤怒到「集體請願讓西貝預製菜進校園」,足見更換供應商之難。
新希望的算盤打得更精。2021年-2023年,新希望扣非凈利潤分別為-79.21億元、-8.93億元、-46.08億元,三年內虧損金額高達135億元。集團2023年養豬業務面臨巨大困境,新希望全年出欄生豬1768萬頭,同比增長21%,穩居全國第三,但價格暴跌導致巨虧。50萬份午餐每年需要數千噸肉類,雖然量不算太大,但這是個穩定的消化渠道。更重要的是定價——內部採購可以靈活調節價格,把利潤在產業鏈不同環節間騰挪。
對比新希望主業的慘淡——2024年上半年,新希望凈虧損達到12.17億元,虧損金額在上市養殖企業中位列第一,股價跌去70%、市值蒸發千億,校餐這門小生意簡直是避風港。在如此巨大的資金壓力下,任何穩定的現金流業務都彌足珍貴。
問題是,這麼好的生意,劉永好為什麼不直接做?
繞道香港的股權遊戲
據財新報道,綠捷在屢遭投訴的情況下屢屢中標,已經引發了公眾對「綠捷存在強大背景」的猜測。
綠捷的股權結構極其複雜:其為港澳台法人獨資,唯一股東是香港公司Green Express Foods Limited,成立於2018年4月20日。這家香港公司的三名董事張天笠、王航、陳雲儀,同時在厚生投資任職。其中王航是北京厚生投資管理中心創始合伙人,同時擔任新希望集團副董事長,民生商銀國際控股有限公司副董事長,這兩家自然都與劉永好直接相關。
這種離岸架構在中國企業中並不罕見,但用在校園配餐這個相對"小"的市場上,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從新加坡的Harford Global Limited,到香港、開曼、BVI,再到最終的上海綠捷,每一層都增加了追溯的難度。
筆者無法核實圖中的每一環節,但開曼群島公司Kilcoy Global Foods(KGF)最近為在美股上市披露的資料,為我們展現了餐桌如何延伸到一個錯綜複雜的資本迷宮。
根據KGF披露的F-1文件,董事會名單讀起來像新希望集團的高管會議:王航,新希望集團副董事長;劉暢,新希望六和董事長、劉永好的女兒;張天笠,與王航共同創立厚生投資。這家即將在納斯達克上市的澳洲肉類公司,其實是中國農業巨頭的海外布局。
從Kilcoy到綠捷的連接點是厚生投資(Hosen Capital)。F-1文件顯示,2010年,王航和張天笠共同創立了這家"專註於食品和消費領域的領先私募股權公司"。財新的報道則揭示,香港公司GreenExpress Foods的三名董事——張天笠、王航、陳雲儀,正是來自厚生投資。而GreenExpress Foods,正是上海綠捷的唯一股東。
這種架構的精妙之處在於層層隔離。如果直接追查綠捷的股東,只能查到香港的GreenExpress Foods。即便深挖到厚生投資,它在法律上也是獨立的私募基金,與新希望集團"沒有關係"。但當我們看到基金的創始人同時擔任新希望副董事長,當劉永好的女兒出現在被投公司董事會,這種"獨立性"就成了一種法律遊戲。
綠捷的管理層與新希望的關係則更為直接。董事長陶煦曾任新希望六和總裁、董事,現任金橡樹投資控股(天津)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而金橡樹的唯一股東正是新希望六和。總經理葛均鋒參股的上海易亨投資管理中心,95.25%的股份由新希望資產管理有限公司持有。董事董昕宇同樣在金橡樹任職。
值得注意的是,F-1文件中KGF披露的其在威海與上海有直接業務,據筆者所查,其通過澳牱香港控股有限公司控股了上海芸味食品有限公司,上海頤膾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威海裕豐水產有限公司等,葛均鋒均在其中擔任高管。在威海是否會複製此模式,則留待後續考察。
還有意思的是時間線。2014年9月,綠捷成立,創始人是張國華。這位能在6家上市公司(核能電力、啟明星辰、陝西建工、氯鹼化工、蘇泊爾、奕瑞電子)任職的人物,橫跨核能、信息、建築、化工、家電、電子多個行業。2018年9月,張國華退出,香港公司Green Express Foods接手。幾乎同一時期,綠捷曾短暫控股品測檢測——那家為上海500多所學校午餐做質量檢測的公司,但很快又退出了。
現在品測檢測的股東變成了荀鳳娣(80%)和張美華(20%)。根據爆料,張美華與張國華曾在已註銷的上海協雙、悅雙等公司有密切聯繫,兩人疑似親屬關係。如果屬實,意味著食品供應和質量檢測之間存在某種關聯。
這種複雜架構帶來的客觀效果是顯而易見的:追溯困難、責任切割、監管規避。如果綠捷與新希望存在大量關聯交易,通過這種架構可以避免上市公司的信息披露要求。如果出現食品安全問題,責任追究到香港公司就會遇到司法管轄的障礙。
2020年4月,新希望集團進行了股權結構調整,新希望控股通過增資24億元成為集團最大股東,持股75% 新希望集團股權架構大調整,劉永好女兒劉暢持股大幅下降。這次調整中,劉永好通過新希望控股間接控制了更多股權,而劉暢的直接持股比例從36.35%降至9.088%。這種"同一控制下的持股主體變化",實際上加強了通過離岸公司進行控制的便利性。
無論動機如何,這種股權安排的結果是:一家服務上海50萬學生的配餐公司,其實際控制權藏在層層迷霧之後。當家長們在社交媒體上「集體請願讓西貝預製菜進校園」時,他們甚至不知道該向誰追責。
從養豬到午餐的無奈之舉
2023 年,新希望交出了一份極為艱難的成績單。全年營業收入雖達 1417 億元,但扣除非經常性損益后凈利潤仍虧損 46 億元,這是公司連續第三年出現大額扣非虧損。劉永好曾在內部自嘲:「養豬養成了首富,也養成了首虧。」
拖累來自生豬養殖。豬價從 2020 年的高點接近 40 元/公斤一路下行,2023 年均價僅 15 元/公斤左右,不少企業測算單頭虧損在 200–400 元。新希望當年出欄 1768 萬頭,養豬主業持續承壓。
更要命的是,主業見頂的跡象明顯。飼料曾是新希望的「現金奶牛」,但全國飼料總產量已連續三年徘徊在 3 億噸左右,新希望的市場份額接近 9%,繼續擴張空間有限。
相比之下,同行的反彈更明顯。2024 年起,牧原股份憑藉規模優勢和成本控制,扭虧為盈,全年凈賺近 190 億元;溫氏股份依靠「豬+雞」雙主業,同樣恢復到 90 億元以上的盈利。反觀新希望,雖然在 2024 年和 2025 年初終於實現扭虧,但盈利規模微薄,遠遠落後於兩大競爭對手。
資本市場的反饋也一目了然:新希望股價自高點已跌去六七成,市值縮水數百億。劉永好賴以成就「養豬首富」的主業,正面臨著豬周期與行業天花板的雙重擠壓。
新希望股價走勢,來自雪球
劉永好急了。他經常提到美團王興:「像美團這樣的互聯網科技公司,創立才10年左右,市值早已突破萬億。我們傳統企業辛辛苦苦40年,也就兩千多億。」這種對比讓這位創業老兵坐立不安。
下游必須突破。但直接做消費品牌談何容易?新希望的牛奶、肉製品試了多年,在商超里毫無存在感。
校餐成了突破口。不需要品牌,不需要營銷,還能直接觸達消費者。更妙的是,這是to G業務的外衣下的to C生意——既有政府背書的穩定性,又有消費市場的想象空間。
校餐是個入口,50萬學生背後是50萬個家庭。掌握了他們的消費數據,未來可以推預製菜、生鮮配送、社區團購。或是這正是劉永好看中的。
新希望還在布局預製菜、中央廚房、連鎖快餐。用劉永好的話說:"從飼料到餐桌,我們要打通全產業鏈。"2016年,新希望六和投資近3億人民幣,全資收購嘉和一品中央廚房。2022年,新希望集團成立新希望新活悅品商貿(北京)有限公司,打造預製菜品牌"預膳坊"。
當然,根據西貝賈老闆的邏輯,中央廚房不是預製菜,無非是工序前置罷了。
對比同行更能看出劉永好的心態。溫氏股份和牧原股份堅守養殖主業,即使巨虧也不輕易多元化;海底撈2021年關閉團餐業務,張勇說"不掙快錢"。但劉永好等不了,雖然其他板塊也沒有很好地實現風險對沖。劉暢是學MBA的,她更懂資本運作,不太懂養豬。劉永好必須給她搭建一個她能夠駕馭的平台。
新加坡護照背後的割裂
最諷刺的一幕發生在2019年新希望乳業上市敲鐘現場。劉永好驕傲地說:"時隔20年,我第二次來深交所敲鐘。"旁邊站著的是女兒劉暢。
招股書里一個細節引發關註:劉暢早在2012年就取得了新加坡國籍。不只是她,劉永好的妻子李巍同樣是新加坡籍。掌控中國50萬孩子午餐的公司,實際控制人卻是外國人。
"這種身份錯位很微妙。"一位研究員朋友說,"當你的孩子不在中國上學、不吃中國校餐,你怎麼可能真正關心這些午餐的質量?"
劉永好這代企業家的困境在此顯露無遺。他們靠實業起家,在中國土地上打拚40年,積累了巨額財富。但在安排後代時,卻不約而同選擇了另一條路。劉暢在美國讀MBA,在新加坡拿護照,通過境外公司持股。這是財富的全球配置,也是價值觀的割裂。
更深的矛盾在於代際差異。劉永好當年賣掉妻子的手錶創業,相信"勤勞致富"。但劉暢這代人生在富貴之家,她們相信的是資本運作、金融工程、全球化配置。特別是在如今新舊動能轉換之際,再讓女兒從小處做起已不可能,二代接班問題永遠如此讓人頭疼。
一個細節很能說明問題。2018年劉永好在亞布力論壇說:"我要求兒女不能炫富,我兒子坐飛機一定坐經濟艙。"但他沒說的是,女兒劉暢掌控的新希望乳業,通過複雜的境外架構避稅;他投資的綠捷,被家長們罵上熱搜。
"這就是中國民營企業的悖論。"上述研究者說,"第一代賺錢在中國,第二代花錢在國外。第一代相信實業報國,第二代相信資本無國界。當這種分裂投射到具體業務上,就是今天的校餐問題。"
當然,劉永好自己早就迫不及待大步踏入金融領域,從銀行保險到證券和產業投資平台,早就從實業轉型為金融大佬,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金融操作也不在話下,近些年又憑藉人大代表的身份屢屢接觸機器人,人工智慧等新產業,這種學無止境的精神也屬實讓人敬佩。
但劉永好或許該想想:當年那個立志"讓中國人吃得更好"的年輕人,看到今天的局面會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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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從1982年的1000元到2024年的770億,劉永好用42年完成了一個創業傳奇。但當這個傳奇延伸到上海50萬孩子的餐桌時,故事變了味。
校園配餐這門"小生意",照出了中國民營企業轉型的尷尬:主業困頓下的慌不擇路、資本運作對實業精神的侵蝕、財富傳承中的價值觀斷裂。
新希望曾經代表著最樸素的創業夢想——讓老百姓吃得起肉、喝得起奶。但今天,當它通過層層股權安排,隱身在一家被家長痛罵的配餐公司背後時,這個夢想還剩什麼?
42年前那個賣掉手錶養鵪鶉的年輕人,一定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生意會建立在孩子們"難吃"的午餐上。這不只是劉永好的困境,而是一代民營企業家的宿命——當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初心就成了奢侈品。
歷史會記住的不是他賺了多少錢,而是他讓多少孩子吃不好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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