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章詒和:我覺得上一代人和我們這代人最大的不同在於人性

作者:bobzhou  於 2023-12-10 23:2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文史雜談

章詒和:我覺得上一代人和我們這代人最大的不同在於人性。

我們不講空話,舉幾個例子,比如梅蘭芳。梅蘭芳膽子很小,梅蘭芳很聽話,梅蘭芳很知進退。一般來講,他不太會在政治上怎麼表態,他非常想演戲,但是國家認為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總結自己的藝術經驗上,所以由秘書執筆,他寫了《梅蘭芳舞台生活四十年》,僅此而已。
梅蘭芳從49到61年,活了12年,一本書、一個戲打發了12年。但是梅蘭芳是無比的生動,生動在他的人性上。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中,他保存了自己最美好的東西。舉個例子,梅蘭芳有個梅黨,不是捧誰就是梅黨,你能進得他的書房你才叫梅黨。進書房的人很少,入梅党進書房的都是什麼人?
都是大資本家,大銀行家,大名人,大文人,還有大漢奸。因為他們有很好的審美經驗,他們有非常好的智慧,他們有雄厚的財力,他們可以無條件地把自己的這些優勢輸送給梅蘭芳,梅蘭芳一個人在台上,成就他的人是數以大計,還不要說他的觀眾。
49年以後梅黨基本上在新政權的高壓下土崩瓦解,抓的抓,斃的斃,發配的發配。比如馮耿光就在上海,他不常打電話,但是馮耿光一旦要給護國寺甲一號打電話,必然是梅蘭芳親接,而且談話時間很長。這就很難得,因為梅先生是不接電話的。
再舉一個例子,現在有一個花旦叫劉長瑜(原名周長瑜),他的父親叫周大文,偽北平市長。此後一擄到底,到康樂菜館做了廚子。梅蘭芳常常去康樂吃飯,吃完飯之後,一定到廚房去道謝,要跟周大文握手,要寒喧。梅蘭芳有四個秘書,其中一個秘書是公安人員親自到梅宅去抓走的,如果我記憶沒有太多錯誤的話,他應該是偽縣長。
梅先生非常重視才、文筆、思路、社交,四個秘書是他的運作班子。這個人就抓了,抓了之後就死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個人應該是被槍斃了),之後梅先生跟大奶奶(大奶奶就是福芝芳,這跟陳凱歌電影裡面形象是不一樣的)說,你把他的家眷叫來。
這些材料上都沒有的,材料上也不會有,梅先生自己也不會講。偽縣長的太太就來了,來了之後閑雜人等一概迴避,大奶奶在側,梅先生就問,你有幾個孩子。她說我有兩個孩子。他說這樣吧,什麼都別想了,您好好把孩子帶好,從今天起,您和您孩子的生活費用我負擔。這叫梅蘭芳,這是人性,那一代人是這樣過來的。


我們再舉個很小的例子,程硯秋。我最近非常感動,我終於看到一本程硯秋日記,我在《伶人往事》上講,藝人是神秘的群體,他可以和你很親熱,但是他絕對不讓你看到他的內心。這次程硯秋日記製造了一個例外,終於從他日記里可以看到他的內心生活。程硯秋永遠在自責,到岳父家,話說多了、逞能,回去自責。酒喝多了,回去自責。
朋友聚會,在說俞振飛的緋聞,他插了一句「從此陳太太就名正言順了」,就說了這一句,回去自責:我說話太刻薄,下次不可。最讓我感動的,他和一個人約的早7點西直門溜彎。那天程先生沒起來,失約,他自責,登門道謝,再一天拿了兩瓶40年法國酒去道歉。這在我們今天,人們都是:我昨天忘了。但是他健全的人性不允許他這樣,失信是個人品德中很嚴重的缺點。我們今天再沒有這樣的行為和舉止。
所以我常常有感於我們在心靈上,我們和前輩,我們在人性的完善上,我們和前輩真是差的太遠太遠,我覺得最大的差距是在這裡,而並不在於這一代人事業上的貢獻或者說你的作為。有些是不可比的,比如張伯駒能夠捐那麼多的好東西,張伯駒有錢,咱們沒有錢,這個不比。但是在人性的豐富性、複雜性和完善上,你們這一代、我們這一代和前一代差距真是非常大。
我這裡補一句話,周佛海的機要秘書是孫曜東,他被關了幾十年,後來在軍警獻策的時候被釋放出來,回到上海,給了一筆錢就算打發了,出來給了一個安置費,他沒有辦法過日子,給張伯駒寫了一封信。你要知道在文革期間,75年,大家錢都很少,他在上海的時候吃了閉門羹,原來他們家開飯兩桌,一桌孫家,還有一桌是唱戲的,他曾經找過所謂的藝術家,最後人家都沒有怎麼搭理他,因為75年大家經濟上都很困難,他冒然地給張伯駒寫了一封信,張伯駒立刻讓潘素每月給孫先生寄40塊錢。
朋友們,那是文革75年。還沒完,張伯駒又跟大奶奶(福芝芳)說,他說孫先生出來了,生活很困難,我讓潘素每月寄40塊錢。福芝芳二話沒說,潘素寄多少我寄多少。以後福芝芳每月照樣給孫先生寄40塊錢。
所以我們一直認為,福芝芳身上不是霸氣,福芝芳身上是俠氣。這個差別是太大了,如果再問文革中她對楊寶忠一家,她對尚小林一家,她死後對許多人,你會為之落淚,因為福芝芳的所為完全是她的天性,我應該這樣,大爺沒了,大奶奶在,我能擔多少我擔多少。
我覺得這是那一代人和我們這一代人很大的差別。啥都沒說就走了,個個是角兒。我就覺得那一代人走了,啥都沒說,個個是角兒,包括康同壁一手好字,一手好畫,一手好詩,她是第一批中央文史館的館員。溫家寶還比較喜歡詩詞,現在他也常常說點詩詞,他說文史館是不是該出本詩集。就這個堂堂中央文史館,不存康同壁的一首詩,最後沒有辦法,他們說,我們覺得恐怕要找那個叫章詒和的人。然後就輾轉問說,你有沒有康同壁的詩詞。我說我有,不是原件,是複印件。他說能不能我們複印。我說不用複印了,我就送給你們。因為人家康先生就是那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康同壁後來發病住在醫院,沒地方讓她住,就住在挂號處的通道里,風吹著。人家說,這是名流,是不是能找間房。名流?名流就該這樣吹。一直把康先生吹死。你想想,我就覺得那一代人,對他們極不公正,什麼都沒有講。這些人是非常會講的,我講的不一定都是寫報告,我說的是文字、繪畫這些。什麼都沒有留下就走了。我就覺得我認識他們,我要活下來我就得寫他們。


剛才晚飯有幾個朋友聚會,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的東西要出版,因為我覺得我的東西是出版不了的。我也從來沒有想到我要去掙稿費,用這個改善我的生活。我也沒有想到拿這個去成名。我覺得這些都不是我想的,我從來不想用文字去幹嗎,我就覺得把他們一筆一筆的寫下來就行。我想換成你們每個人,都會和我一樣。
我常常跟賀衛方講,我說我們都沒有故事,你也沒有故事,我也沒有故事,那一代人絕對是故事。朋友們,我沒講的多著呢,他們真是太生動。
有的不一定說多糟糕,我就舉一個細節。我現在在研究程硯秋程先生,他住在海淀,玉泉山底下程家花園。有一天他調嗓子,正調著嗓子,出來一個人,(說)您別叫了,中央首長在睡覺。程先生,得,咱就回去吧。過了一個星期,他又去了,他又調嗓子,他說您別調,我們中央首長還睡覺呢。程先生說,他什麼時候能醒啊。絕對是原版,我絕不扯謊。他說咱這首長什麼時候能醒啊,您跟我說一點行嗎。他說我是唱戲的,我必須得調嗓子。
後來那人說,您下午。他說好。但是你要知道,唱戲的必須是早上調嗓子,沒說下午,下午那就歇了,因為晚上該開鑼了。到下午了,他一調,那門又開了,出來一個首長,程硯秋一看,閱人無數,一看,這就是每天早上睡覺不讓調嗓子的那個。後來程硯秋就走了,沒打招呼,他覺得不是他所能夠往來的人,就走了。那警衛員就說,這就是每天早上調嗓子的,我沒讓他調。這首長說,趕緊給我問問他叫什麼名字。再一天下午,程先生又去調了,這警務員就說,請問您尊姓大名。程硯秋。這就報上,跟著這首長就出來了,我是你的戲迷。程先生說,您尊姓大名。任弼時。無限的精彩,我寫程先生這些都沒寫。
後來兩個人特有意思,他說我是你戲迷,我最愛聽你唱《鎖麟囊》。程硯秋說《鎖麟囊》我不唱了。為什麼不唱?不是您給禁的嗎!這開玩笑了。他說不唱了。他說我到哪聽去?他說我最後一次中南海。後來任弼時說那天我沒去。他說這麼著吧,我給你弄一個唱片。任弼時說您什麼時候能拿給我。他說好象三日之後。那天四門大開,程硯秋就進了任弼時的房間,任弼時特別高興,接受了他這個《鎖麟囊》的禮物。任弼時說,您送給我禮物,我也得回贈。一本《共產黨宣言》。程先生說,我謝謝您,回去咱好好閱讀。這些都非常有意思。後來程先生拿了這本書也沒看,就擱那了。
這就叫故事,這些人是有故事的,我們是沒有故事的。甭管我們倆在杭州也好,在上海也好,你沒有故事可寫。現在就是這樣。所以我想,如果我能夠和這批人認識,還有故事,我就覺得我寫出來,其他的都不在我考慮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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