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美國著名歷史學者談中美關係中的關鍵問題
先說有關何時何事何人導致美國社會上下對中國、中共甚至中國人出現反感,大致也可以歸納為三種觀點。
第一,2008年。這種觀點認為,2008年金融危機是起點,因為從那時起,西方世界深陷金融危機,中國卻一花獨放,逆向發展。不到兩年,在2010年,中國的GDP超過日本,成為世界老二,西方世界和美國社會深深地感受到了危機,有點類似1964年中國研製原子彈成功,美國上下感到震驚一樣。
第二,2012年。2012年中國走進新時代,以及由此而來的一系列放棄鄧小平的「韜光養晦」戰略的動作,包括南海、香港、台海、新疆、修憲、一帶一路,都是美國民眾改變對中國看法的動因。
第三,2018年或2020。2018年美國政府的一系列動作,惡化了中美緊張局勢,一大標誌是2018年10月美國副總統彭斯的重大政策演講,意味著美國對中國自1994年柯林頓以來的接觸政策的終結,也意味著中美全面脫鉤的開始。隨後的一系列衝突,強化了這種脫鉤戰略的實施,包括貿易戰、科技戰、金融戰、防疫戰、區域戰,甚至民航戰等,十面埋伏,全面發難。美國對華的接觸戰略正式終結。
總之,自2008年或2012年或2018年以來,中國逐漸失去了部分美國的民心。
美國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2020年4月,是美國民意在過去41年來對中國最不友好的一年,不喜歡中國的比例突破歷史最高紀錄,從1989年3月的13%,到今天的67%;喜歡的比例從1989年3月的72%,降到現在的33%。即使1989年8月也只有53%不喜歡,喜歡的也有35%,形勢很嚴重。
於是,兩國逐漸從合作者,變成了競爭者,甚至是敵對者。其中的要素不外六個:意識形態、政治制度、實力消長(老大與老二之爭)、經貿衝突、區域衝突、以及領導人因素。
歷史就是這麼如此往複地出現否定、肯定、否定之否定,冷戰、接觸、再冷戰。所以,對於具有歷史感的人,今天的討論非常有意義。我們更希望中美雙方的智庫都能理性、平衡、客觀地分析今天兩國再度面臨新冷戰的原因、案例、後果,尤其需要假設,如果中美博弈的牌局還能再來一次,雙方是否可能少出或不出哪些臭牌、爛牌、蠢牌。
我是不想、不能也不敢對未來中美關係算命,因為我們歷史學者只相信結果,不討論如果。但學歷史能幫助我們產生四大功能:記憶、敬畏、謙卑和寬容。現在讓我們看看從歷史中能得到什麽樣的啟示。
第一,中美關係改善的幾大節點,主要靠人為努力。長期在美國讀史,導致我越來越傾向於認同一些歷史唯心主義的觀點,因為過於迷信唯物主義的一大後果是相信宿命論,以為一切由客觀、經濟、戰略、制度決定,人是沒有什麽努力的空間。成也客觀、敗也客觀。其實,我研究歷史的心得是,個人、眾人在歷史發展中,經常發生決定性作用,而不是完全由客觀環境、經濟發展、戰略格局、制度文化所決定。
中美關係歷史發展都證明了許多關鍵的節點是由個人所決定,與客觀環境沒有必然聯繫。例如毛澤東在吃了安眠藥、昏昏欲睡之時,決定邀請美國乒乓球隊於1971年4月訪華,從此小球轉動了大球;1972年尼克松訪華,毛澤東一句「台灣事小,世界事大」,就將美國在台灣的存在這一本質性問題,雲淡風輕地一句帶過;1979年,鄧小平在決定中美建交時,也不再堅持美國必須停止軍售台灣,尤其對此後美台簽訂的《台灣關係法》,也是眼開眼閉,但這可是當年毛、周定下的中美關係正常化的三大底線之一:斷交、撤軍、毀約,毀掉美台「共同防禦條約」;2001年4月11日,王海的南海撞機事件,柯林頓死活不說apologize,只是將一句sorry, 變成了very sorry而言,結果也就雨過天晴了。
第二,中美關係惡化的節點也大多是人為的因素決定。今天,人為因素是從正面向反面運作,是不斷向脫鉤方向發展,形成負反饋效應,出現所謂的加速度分離的趨勢。
目前,中國國內的民族主義力量和美國國內的脫鉤力量,表面上是逆向而行,勢不兩立,但實際效果是殊途同歸、相向而行,中國的左和美國的右,都是追求自力更生、獨立自主、閉關鎖國的方向,美國鷹派需要中國民粹的友好「配合」,進一步激化中美矛盾,才有可能長期推行脫鉤政策,華為就是一塊引誘中國民粹這頭公牛發怒的「紅布」。所以,極左與極右經常是驚人的相似,線的兩端,一旦成為圓形,就自己不自覺地擁抱在一起。歷史就是這麼諷刺與哭笑不得。
眾多危機集合的結果,正在導致中美關係向自由落體的趨勢下滑,尤其是美國對華四派出現驚人的一致:接觸派、務實派、民粹派和強硬派,前面三派共同向強硬派或鷹派靠攏。
第三,從未來而言,中國還有人為的空間,推動中美友好。我們失望,但還不至於絕望。法國總統馬克龍說:「是該想一想不可想像的事情了」(It is time to think the unthinkable)。毛澤東說:在困難的時候,我們要看到光明。只有多從主觀方面尋找原因和動力,我們才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等我們人力難以控制的因素。
目前而言,中美推動兩國關係走向正面的機會與窗口還剩幾個。
其一,是美國的地方因素。All politics is local。美國所有的政治都是與地方有關。這個地方主要是指州、市、縣和社區。至今,美國地方支持中美合作的根基還沒有出現根本性的動搖。以前中國只關心白宮,後來開始關心國會,然後關心跨國大企業,現在必須與美國的地方建立命運共同體,潛力極大。這次防疫大戰,中國與加州和紐約進行了很有效的合作,就是明證。
其二,是普通民眾的因素。美國向來是先有公眾輿論,後有外交政策。對於民意調查,建議大家要結合蓋洛普和皮尤兩大民意調查機構,比較分析。蓋洛普的長處是同一個問題,持續幾十年地問,形成趨勢;皮尤的長處是具有深度與分類。今年3/29皮尤進行的民調有四大數據值得分析,有助於尋找阻止中美關係惡化的思路。
一是美國50歲以下的年輕人,對待中國不友好的比例較少(藍色),53% vs 72%」 。
二是美國民主黨人比共和黨人,對中國不友好的比例相對較低,62% vs 72%。
三是越來越多的美國人,認為美國比中國更有可能成為世界經濟的龍頭,59% vs 30%。這能幫助美國人不斷增加自信,減少危機感和焦慮感。
四是83%的美國人認為,美國的軍事力量比中國強,絕對的自信。
所以,民意的波動真正應驗了民意如流水的真理,只要一有風吹草動,民意立即出現正向或反向波動。所以,希望大家密切關注民意的趨勢,過去41年,哪些年出現波動?為什麽這些年會出現波動?什麽具體事件導致這些波動?有了這些實證數據以後,再去研究如何防止美國民意的波動?又如何拉抬美國的民意?我們學經濟史的不僅相信理性,更相信演化理性,一定要觀察歷史演進過程中的民意。
其三,550萬美國華人的因素。我們這批人是中美關係友好的既得利益者,也是改革開放的最大受益者,改革了,我們上大學;開放了,我們留學美國。所以,面對中美關係的危機,大家千萬不要幸災樂禍、置身事外、隔岸觀火、互相甩鍋,要多多提倡550萬美國華人命運共同體。
我們需要多多告誡美國各界,要王道,不要霸道,王道是do what you should,美國要多做自己應該做的,這就具有道德標杆,追求一個道德的上限,不要比爛,更不要用劣幣驅逐良幣;霸道是do what you can,美國只做自己能做的,比如類似維護世界和平與正義,因為能力有限,就放棄不做了,只想美國優先。尤其是,霸道意味著:只要我能做,就做,於是就可能出現:只要我的實力決定我能放火,只要我能阻止你點燈,我就做!這就會導致美國的世界地位不斷地向下沉淪。
其四,中國還是需要低調行事。美國在19世紀的GDP水平,幾乎不被人注意,其排名一直躲在很難被發現的位置,長期排在中印英法德的後面,如1820年的GDP。
但在美國於1877年完成美國南部戰後重建、1890年完成西部邊疆開發,內功大增,突然彎道超車,在1890年,其GDP成為世界老大,使英法德三個歐洲強國,防不勝防。見1890年的GDP。
尤其是美國成為GDP老大后,一直韜光養晦到1945年,裝「孫子」的時間長達整整55多年。還有,你看美國在1930年的GDP,已經遠遠超過世界各國,但無論參加一戰還是二戰,美國開始都不想秀肌肉,都是被逼無奈、情非所願。
例如,當蘇聯1917年10月革命後退出一戰,美國才加入一戰;同樣,二戰打了二年多,珍珠港事件才逼著美國沒有退路,被逼上陣,因為美國當時一直信奉孤立主義,而不是國際主義。一直到了戰後,實在沒法遮遮掩掩了,才雄赳赳、氣昂昂地成為真正的老大。只是在2016年後,在現任美國總統的努力下,美國的外交戰略再度從全球主義拉回到民族主義。
所以,中國應該深深體會在國際舞台上,懂得低調、謙卑的種種好處。應該多強調中國還有6億人的月均收入只有1000元或140美元而已;多強調我們現在只能搞地毯經濟,才能生存下去;多強調第二波疫情在北京反彈的悲情,而不是高姿態地發表什麽抗疫白皮書,少在別人還在受傷的心口上撒鹽,多亮亮自己的傷口和多晒晒自己的弱點,在此時此刻,非常有用。
尤其是,在行動上不要爭老大。歷史事實早已證明,一旦國力大漲,更需要在內外政策上謙虛謹慎不張揚,減少與老大正面對撞的力度。過去130年的美國發展史表明,當美國在1890年成為GDP老大后,已經完敗了四個老二強國(不一定以GDP為標準的老二):英國、德國、蘇聯和日本,對手既有不同的制度和信仰,如德國法西斯和蘇聯共產主義;也有不同人種的盟友,如日本;更有同文同種同制度同戰友的英國,統統碾壓沒商量。所以,美國整老二的戰略和戰術已經整得爐火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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