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老太爺是我朋友的父親。解放前在上海是有事業也有地位的企業家,1949年他將企業遷到香港,自己也居住香港了。
1966年春天,孫老太爺從香港回上海,打算居住一段時間再回香港。
他到上海,我去拜望過他。當時老人七十不到,身體很康健,很健談。
1966年初夏,文革開始。到8月、9月更是轟轟烈烈。我們周圍的人,批鬥、抄家無一倖免。孫老太爺家當然也不能倖免,自家住的三層房子只剩亭子間了。
這些日子,親戚朋友都很少走動來往。到國慶日,我決定去看望一次孫老太爺。
見面大家是相對苦笑了。我說,你老不應該在這時候回上海。
老人聽了搖頭,記得老人還聆詩一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老人還對唐李白的詩給我作了講介。他說這首詩在我們這一輩可謂婦孺皆知。中國人從孩提時代起就會背誦它,孩子雖不解思鄉之苦,但優美的音韻讓人朗朗上口,無意識之中就背下來了。以後如果離開家,才漸漸品嘗到想家的滋味。一個作客他鄉的人,大概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吧,白天倒還罷了,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思鄉的情緒,就難免一陣陣地在心頭泛起波瀾,何況是月明之夜,更何況是明月如霜的秋夜,月白霜清,秋月分外光明,又特別清冷。對孤身遠客來說,最容易觸動旅思秋懷,使人感到客況蕭條,年華易逝。凝望著月亮,最容易使人產生遐想,想到故鄉的一切,想到家裡的親人。
他說這裡的故鄉與家的概念有著等同之處。故鄉吸引人的地方不就是因為那裡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自己的孩子以及熟悉的一切嗎?那裡有家,有溫暖,不管是富有,還是貧窮,都有讓自己放鬆、休息,無所顧忌的地方,也是人類心靈的寄託,家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是人類精神家園的象徵。
他說正因為有了家的概念,才促使許多人為了家及家人的生活而離開家,去拚命、去努力,於是就有了「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感受。每當這樣的時刻,盼團圓的心理在滋長。
他說在香港的老人,常常想起過去,懷念故鄉,有的人趁著尚能走動的身體,回家鄉看看,看看過去的夥伴,看看故鄉的山山水水,細細地回味人生;有的人要求兒女把他的骨灰送回故鄉,葬在祖先的身旁。中國有傳說叫狐死首丘。狐狸是美麗的精靈,死的時候還想念生它的地方,昭示了念舊的情結。比它更為聰明的人類有著更豐富的情感,更想死後讓靈魂回家。
他的說話,讓我直觀的體會到的,就是老人想念自己的家,考慮葉落歸根,甚至考慮到身後的事情。總之是對家鄉有著他的不老的情結。
作為一個成功的在香港有企業的企業家,他這樣的表述,應該是表達了他的愛家、愛國的心愿。
在國慶日,聽一老人這樣的愛國情懷,對我這當時的年輕人是有深函意義的,但是看到文革的轟轟烈烈是很難理解。
時間很快,老人在上海住到年底想回香港了。
老人去辦回香港的手續,這樣,文革的烈火就燒到老人身上了。
當居民委員會想到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時候,一頂從香港來的特務的帽子就扣到老人的頭上了。
沒有經過文革的人,可能無法想像,怎麼能夠毫無根據、追風捕影就給人扣上特務的身份了。
事情就是這樣。接下來的天天的批鬥,還要老人交待無中生有的特務活動內容和罪行。老人經過幾十天的折磨,終於心臟出毛病,一命嗚呼。
孫老太爺是葉落歸根了。
現在很流行的一首歌;「又是九月九,重陽節,難聚首,回家的打算始終在心頭,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中國人是那麼強烈地渴望著歸去,誰不想家,誰不戀家。
我想對要回家的人說,你回家前先要看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