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財本有定數,莫要欺心胡做
遇到一友人,談到文革抄家,讓人傾家蕩產。經過幾十年時間,傾家蕩產者大多都在重新積累。天道依舊。倒是要看,當年收到這些不義之財的,將有什麼報因了。近日讀《二刻拍案驚奇》,頗有感想。
《二刻拍案驚奇》,擬話本小說集,凌濛初編著。
《二刻拍案驚奇》題材大多取自《太平廣記》、《齊東野語》、《夷堅志》、《剪燈新話》、《剪燈余話》及其他典籍,經過作者凌濛初的再加工和再創作,融入了凌氏本人的思想個性,體已經開始嶄新現了凌氏本人的藝術構思和藝術風格。所以「二拍」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擬話本小說集而有較大的影響,在中國古代小說史上佔有比較重要的地位。
讀《二刻拍案驚奇》『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談前因後果』一章,聯想當今世界花花綠綠、形形式式也不外乎文章中的為人處世之道,尤其是在錢財謀生方面更是盡在其中。
文章一上來立即給人指出『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來世因,今生作者是。』告誡眾人,為人處世離不開前因後果。
尤其是在世人最著重的錢財上,文章指出,錢財本有定數,莫要欺心胡做, 試看古往今來,只是一本帳簿。作者對世人之間錢財的來往和處至做了最透徹的剖析。相信任何人都逃不出這一冥冥世界的規律。
文章取一個故事,說明錢財自有定數,該你的不會少你,不該是你的,你是留不住的,而且一定給你帶來煩惱,重者帶來殺身之禍。
文章另一故事告誡眾人,欺矇良心,欺心胡做的結果,一定是報因立即就到。人在做,天在看。當然文章也寫出另一面,人有慈善必有好報。
讓我們讀讀《二刻拍案驚奇》,想想自己為人。一貫行善的,心安理得享受人生,有虧欠別人的,快儘力補報,不要等報因一到一切報銷。一念起時神鬼至,何況前生夙世緣, 方知富室多慳吝,只為他人守業錢。
附《二刻拍案驚奇》文章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談前因後果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來世因,今生作者是。
話說南京新橋有一人姓丘,字伯皋。平生忠厚志誠,奉佛甚謹。性喜施捨,不肯妄取人
一毫一厘,最是個公直有名的人。一日獨坐在家內屋檐之下,朗聲誦經。忽然一個人背了包 裹,走到面前來放下包裹在地,向伯皋作一揖道:「借問老丈一聲。」伯皋慌忙還禮道: 「有甚話?」那人道:「小子是個浙江人,在湖廣做買賣。來到此地,要尋這裡一個丘伯
皋,不知住在何處?」伯皋道:「足下問彼住處,敢是與他舊相識么?」那人道:「一向不
曾相識,只是江湖上聞得這人是個長者,忠信可托。今小子在途路間,有些事體,要干累 他,故此動問。」伯皋道:「在下便是丘伯皋。足下既是遠來相尋,請到裡面來細講。」立 起身來拱進室內坐定,問道:「足下高姓?」那人道:「小子姓南,賤號少營。」伯皋道:
「有何見托?」少營道:「小子有些事體,要到北京會一個人,兩月後可回了。」手指著包
裹道:「這裡頭頗有些東西,今單身遠走,路上干係,欲要寄頓停當,方可起程。世上的
人,便是親眷朋友最相好的,撞著財物交關,就未必保得心腸不變。一路聞得吾丈大名,是 分毫不苟的人,所以要將來寄放在此,安心北去,回來叩謝。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處,別無
他事。」伯皋道:「這個當得。但請足下封記停當,安放舍下。只管放心自去,萬無一
失。」少營道:「如此多謝。」當下依言把包裹封記好了,交與伯皋,拿了進去。伯皋見他
是遠來的人,整治酒飯待他。他又要置辦上京去的幾件物事,未得動身。伯皋就留他家裡住 宿兩晚,方才別去。
過了兩個多月,不見他來。看看等至一年有餘,杳無音耗。伯皋問著北來的浙江人,沒
有一個曉得的。要差人到浙江去問他家裡,又不曉得他地頭住處。相遇著而人便問南少營, 全然無人認得。伯皋道:「這樁未完事,如何是了?」沒計奈何,巷口有一卜肆甚靈,即時
去問卜一卦。那占卦的道:「卦上已絕生氣,行人必應沉沒在外,不得回來。」伯皋心下委
決不開,歸來與妻子商量道:「前日這人與我素不相識,忽然來寄此包裹。今一去不來,不
知包內是甚麼東西,焉欲開來看一看。這人道我忠厚可托,故一面不相識,肯寄我處,如何 等不得他來?欲待不看,心下疑惑不過。我想只不要動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無害。」妻 子道:「自家沒有取心,便是看看何妨?」取將出來,覺得沉重,打開看時,多是黃金白
銀,約有千兩之數。伯皋道:「原來有這些東西在這裡,如何卻不來了?啟卦的說卦上已絕
生氣,莫不這人死了,所以不來。我而今有個主意,在他包里取出五十金來,替他廣請高 僧,做一壇佛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來。倘若真箇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
也是我和他相與一番。受寄多時,盡了一片心,不便是這樣埋沒了他的。」妻子道:「若這 人不死,來時節動了他五十兩,怎麼回他?」伯皋道:「我只把這實話對他講,說是保佑他
回來的,難道怪我不成?十分不認賬,我填還他也罷了。佛天面上,那裡是使了屈錢處?」
算計已定,果然請了幾眾僧人,做了七晝夜功果。伯皋是致誠人,佛前至心祈禱,願他生得 早歸,死得早脫。功果已罷,又是幾時,不見音信,眼見得南少營不來了。伯皋雖無貪他東
西念頭,卻沒個還處。自佛事五十兩之外,已此是入己的財物。伯皋心裡常懷著不安,日遠 一日,也不以為意了。
伯皋一向無子,這番佛事之後,其妾即有好孕。明年生下一男,眉目疏秀,甚覺可喜。
伯皋夫妻十分愛惜。養到五六歲,送他上學,取名丘俊。豈知小聰明甚有,見了書就不肯 讀,只是賴學。到得長大來,一發不肯學好,專一結識了一班無賴子弟,嫖賭行中一溜,撒
漫使錢,戒訓不下。村裡人見他如此作為,盡皆嘆息道:「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后
代,乃是敗子。天沒眼睛,好善無報。「如此過了幾時,伯皋與他娶了妻,生有一子。指望
他漸漸老成,自然收心。不匡丘俊有了妻兒,越加在肆,連妻兒不放在心上,棄著不管。終 日只是三街兩市,和著酒肉朋友串哄,非賭即嫖,整個月不回家來。便是到家,無非是取錢
鈔,要當頭。伯皋氣忿不過。
一日,伯皋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為,哄他回來鎖在一間空室裡頭。團團多是牆壁,只
留著一個圓洞,放進飲食。就是生了雙翅,也沒處飛將出來。伯皋去了多時,丘俊坐在房 里,真如囹圄一般。其大娘甚是憐他,恐怕他愁苦壞了。一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縫中張
他一張,看他在裡面怎生光景。不看萬事全休,只這一看,那一驚非小可!
正是: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
丘俊的大娘,看見房裡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樣,吃了一驚。仔細看時,儼然是向年寄包裹
的客人南少營。大娘認得明白,不敢則聲,嘿嘿歸房。恰好丘伯皋也回來,妻子說著怪異的 事,伯皋猛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不必說了,原是他的東西,我怎管得他浪費?枉做冤
家!」登時開了門,放了丘俊出來,聽他仍舊外邊浮浪。快活不多幾時,酒色淘空的身子,
一口氣不接,無病而死。伯皋算算所費,恰正是千金的光景。明曉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 上,只收拾孫子過日,望他長成罷了。
後邊人議論丘俊是南少營的後身,來取這些寄下東西的,不必說了。只因丘伯皋是個善
人,故來與他家生下一孫,衍著後代,天道也不為差。但只是如此忠厚長者,明受人寄頓, 又不曾貪謀了他的,還要填還本人,還得盡了方休。何況實負欠了人,強要人的打點受用,
天豈客得你過?所以冤債相償,因果的事,說他一年也說不了。小子而今說一個沒天理的, 與看官們聽一聽。
錢財本有定數,莫要欺心胡做!
試看古往今來,只是一本帳簿。
卻說元朝至正年間,山東有一人姓元名自實,田莊為生,家道豐厚。性質愚純,不通文
墨,卻也忠厚認真,一句說話兩個半句的人。同里有個姓繆的千戶,與他從幼往來相好。一 日繆千戶選授得福建地方官職,收拾赴任。缺少路費,要在自實處借銀三百兩。自實慨然應
允,繆千戶寫了文卷送過去。自實道:「通家至愛,要文卷做甚麼?他日還不還,在你心
里。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賴了我的。「此時自實恃家私有餘,把這幾兩銀子也不放在心上,
競自不收文卷,如數交與他去。繆千戶自去上任了。
真是事有不測。至正末年間,山東大亂,盜賊四起。自實之家,被劫群盜掠一空,所剩
者田地屋宇,兵戈擾攘中,又變不出銀子來。戀著住下,又恐性命難保,要尋個好去處避 兵。其時福建被陳友定所據,七郡地方獨安然無事。自實與妻子商量道:「目令滿眼兵戈,
只有福建平靜。況繆君在彼為官,可以投托。但道途阻塞,人口牽連,行動不得。莫若尋個 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趨福州。一路海洋,可以徑達,便可挈家而去了。」商量已 定,收拾了些零剩東西,載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風訊開去,不則幾時,到了福州地面。
自實上岸,先打聽繆千戶消息。見說繆千戶正在陳友定幕下,當道用事,威權隆重,門
庭赫奕。自實喜之不勝,道是來得著了。匆忙之中,未敢就未見他,且回到船里對妻子說 道:「問著了繆家,他正在這裡興頭,便是我們的造化了。「大家歡喜。自實在福州城中賃
下了一個住居,接妻子上來,安頓行李停當,思量要見繆千戶。轉一個念頭道:「一路受了
風波,顏色憔悴,衣裳襤褸,他是興頭的時節,不要討他鄙賤,還宜從容為是。」住了多
日,把冠服多整飾齊楚,面龐也養得黑色退了,然後到門求見。門上人見是外鄉人,不肯接 帖,問其來由,說是山東。門上人道:「我們本官最怕鄉里來纏,門上不敢稟得,怕惹他惱
燥。等他出來,你自走過來我面見他,須與吾們無干。他只這個時節出來快了。」自實依言
站著等候。果然不多一會,繆千戶騎著馬出來拜客。自實走到馬前。躬身打拱。繆千戶把眼 看到別處,毫釐不象認得的。自實急了,走上前去說了山東土音,把自己姓名大聲叫喊。繆
千戶聽得,只得叫攏住了馬,認一認,假作吃驚道:
「元來是我鄉親,失瞻,失瞻!」下馬來作了揖,拉了他轉到家裡來,敘了賓主坐定。
一杯茶罷,千戶自立起身來道:「適間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且請仁兄回寓,來日薄
具小酌,申請過來一敘。」自實不曾說得甚麼,沒奈何且自別過。
等到明日,千戶著個人拿了一個單帖來請自實。自實對妻子道:「今日請我,必有好
意。」歡天喜地,不等再邀,跟著就走。到了衙門,千戶接著,自實只說道長久不見,又遠
來相投,怎生齊整待他。誰知千戶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說些地方上大概的話。略略問 問家中兵戈光景、親眷存亡之類,毫釐不問著自實為何遠來,家業興廢若何。比及自實說得
遭劫逃難,苦楚不堪。千戶聽了,也只如常,並無驚駭憐恤之意。至於借銀之事,頭也不提 起,謝也不謝一聲。自實幾番要開口,又想道:「剛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說討債之
事?萬一衝撞了他,不好意思。」只得忍了出門。到了下處,旅寓荒涼,柴米窘急。妻子問
說:「何不與繆家說說前銀,也好付些來救急?」自實說初到不好啟齒,來曾說得的緣故。
妻子怨恨道:「我們萬里遠來,所干何事?專為要投托繆家,今持特請去一番,卻只貪著他
些微酒食,礙口識羞,不把正經話提起,我們有甚麼別望頭在那裡?」自實被埋怨得不耐
煩,躊躇了一夜。
次日早起,就到繆千戶家去求見。千戶見說自實到來,心裡已有幾分不象意了。免不得
出來見他,意思甚倦,敘得三言兩語,做出許多勉強支吾的光景出來。自實只得自家開口 道:「在下家鄉遭變,拚了性命挈家海上遠來,所仗惟有兄長。今日有句話,不揣來告。」 千戶不等他說完,便介面道:「不必兄說,小弟已知。向著承借路費,於心不忘。雖是一官
蕭條,俸入微薄,恰是故人遠至,豈敢辜恩?兄長一面將文卷簡出來,小弟好照依數目打 點,陸續奉還。」看官,你道此時繆千戶肚裡,豈是忘記了當初借銀之時,並不曾有文卷
的?只是不好當面賴得,且把這話做出推頭,等他拿不出文捲來,便不好認真催逼,此乃負 心人起賴端的圈套處。自實是個老實人,見他說得蹊蹺了,吃驚道:「君言差矣!當初鄉里
契厚,開口就相借,從不曾有甚麼文契。今日怎麼說出此話來?」千戶故意妝出正經面孔來
道:「豈有是理!債負往來,全憑文卷。怎麼說個沒有?或者兵火之後,君家自失去了,客
或有之。然既與兄舊交,而今文卷有無也不必論,自然處來還兄。只是小弟也在本足之鄉, 一時性急不得。從容些個勉強措辦才妙。
自實聽得如此說了,一時也難相逼,只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說話古怪,明是欺心光
景。卻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來作傍。他適才也還有從容處還的話,不是絕無生意的,還 須忍耐幾日,再去求他。只是我當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權在他人之手,就這般煩難了。歸來
與妻子說知,大家嘆息了一回,商量還只是求他為是。只得挨著麵皮,走了幾次,常只是這 些說話,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賴,一萬年也不還。耳朵里時時好聽,並不見一分遞過手裡
來。欲待不走時,又別無生路。自實走得一個不耐煩,正所謂: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自實枉自奔波多次,竟無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自實客居蕭索,
合家嗷嗷,過歲之計,分毫無處。自實沒奈何了,只得到繆家去,見了千戶,一頭哭,一頭 拜將下去道:「望兄長救吾性命則個!」千戶用手扶起道:
「何至於此!」自實道:「新正在邇,妻子饑寒,囊乏一錢,瓶無一粒栗,如何過得日
子?向著所借銀兩,今不敢求還,任憑尊意應濟多少,一絲一毫,盡算是尊賜罷了。就是當 時無此借貨一項,今日故人之誼,也求憐憫一些。」說罷大哭。千戶見哭得慌了,也有些不
安。把手指數一數道:「還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長可在家專待,小弟分些祿米,備些柴薪
之費,送到貴寓,以為兄長過歲之資。但勿以輕微為怪,便見相知。」自實窮極之際,見說
肯送些東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殘喘到新年,便是盛德無盡。」歡 喜作別。臨別之時,千戶再三叮囑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貴寓等著便是。」自實領諾,
歸到寓中,把千戶之言對妻子說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來坐在家裡等候。欲要出去尋些過年物事,又恐怕一時錯過,心裡
還想等有些錢鈔到手了,好去運動。獃獃等著,心腸扒將出來,叫一個小廝站在巷口,看有 甚麼動靜,先來報知。去了一會,小廝奔來道:「有人挑著米來了。」自實急出門一看,果
然一個擔夫桃著一擔米,一個青衣人前頭拿了帖兒走來。自實認道是了。只見走近門邊,擔 夫並無歇肩之意,那個青衣人也徑自走過了。自實疑心道:「必是不認得吾家,錯走過
了。」連忙叫道:「在這裡,可轉來。」那兩個並不回頭。自實只得趕上前去問青衣人道: 「老哥,送禮到那裡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與自實看道:「吾家主張員外送米與館賓的,
你問他則甚?」自實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轉來,又坐在家裡。一會,小廝又走進來道:
「有一個公差打扮的,肩上馱了一肩錢走來了。」自實到門邊探頭一望道:「這番是 了。」只見那公差打扮的經過門首,腳步不停,更跑得緊了些。自實越加疑心,跑上前問
時,公差答道:「縣裡知縣相公送這些錢與他鄉里過節的。」自實又見不是,心裡道:「別 人家多紛紛送禮,要見只在今日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見到?」自實心裡好象十五個吊
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做盤上螞蟻,一霎也站腳不住。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見來, 落得探頭探腦,心猿意馬。這一日,一件過年的東西也不買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戶戶多
收拾起買賣,開店的多關了門,只打點過新年了。自實反為繆家所誤,粒米束薪家裡無備, 妻子只是怨悵啼哭。別人家歡呼暢飲,爆竹連天,自實據眉皺目,凄涼相對。自實越想越
氣,雙腳亂跳,大罵:「負心的狠賊,害人到這個所在!」一憤之氣,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
來,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對妻子道:「我不殺他,不能雪這口氣!我拚著這命抵他,好歹三
推六問,也還遲死幾時。明日絕早清晨,等他一出門來,斷然結果他了。」妻子勸他且用
性,自實那裡按納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雞鳴鼓絕,徑望繆家門首而去。
且說這條巷中間有一小庵,乃自實家裡到繆家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號軒轅翁,年近
百歲,是個有道之士。自實平日到繆家裡經過此庵,每走到裡頭歇足,便與庵主軒轅翁敘一 會閑話。往來既久,遂成熟識。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元旦,東方將動,路上未有行人。軒轅翁
起來開了門,將一張桌當門放了,點上兩枝蠟燭,朝天拜了四拜。將一卷經攤在桌上,中間 燒起一爐香,對著門坐下,朗聲而誦。誦不上一兩板,看見街上天光熹微中,一個人當前走
過,甚是急遽,認得是元自實。因為怕斷了經頭,由他自去,不叫住他。這個老人家道眼清 明,看元自實在前邊一面走,後面卻有許多人跟著。仔細一看,那裡是人?乃是奇形怪狀之
鬼,不計其數,跳舞而行。但見:
或握刀劍,或執椎鑿;
披頭露體,勢甚兇惡。
軒轅翁住了經不念,口裡叫聲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經念起。不多時,見自
實復走回來,腳步懶慢。軒轅翁因是起先詫異了,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自實走得過, 又有百來個人跟著在後。軒轅翁著眼細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遠,卻是打扮大不相同,
儘是金冠玉佩之士。但見:
或挈幢蓋,或舉旌幡;
和客悅色,意甚安閑。
軒轅翁驚道:「這卻是甚麼緣故?歲朝清早,所見如此,必是元生死了,適間乃其陰
魂,故到此不進門來。相從的,多是神鬼,然惡往善歸,又怎麼解說?」心下狐疑未決,一
面把經誦完了,急急到自實家中訪問消耗。
進了元家門內,不聽得裡邊動靜。咳嗽一聲,叫道:「有客相拜。」自實在裡頭走將出
來,見是個老人家新年初一相拜,忙請坐下。軒轅翁說了一套隨俗的吉利話,便問自實道:
「今日絕清早,足下往何處去!去的時節甚是匆匆,回來的時節甚是緩緩,其故何也?願得 一聞。」自實道:「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不好告訴得老丈。」軒轅翁道:「但說何妨?」 自實把繆千戶當初到任借他銀兩,而今來取只是推託,希圖混賴及年晚哄送錢米,竟不見
送,以致狼狽過年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軒轅翁也頓足道:「這等恩將仇報,其實可
恨!這樣人必有天報,足下今日出門,打點與他尋鬧么?」自實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
實氣了一晚。吃虧不過,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欲往彼門首等他清早出來,一刀刺殺 了,以雪此恨。及至到了門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於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與他通
家往來的,他們須無罪。不爭殺了千戶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鄉了。思量自家一門 流落之苦,如此難堪,怎忍叫他家也到這地位!寧可他負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所以
忍住了這口氣,慢慢走了來。心想未定,不曾到老丈處奉拜得,卻教老丈先降,得罪,得 罪。」軒轅翁道:「老漢不是拜年,其實有樁奇異,要到宅上奉訪。今見足下訴說這個緣
故,當與足下稱賀。」自實道:「有何可賀?」軒轅翁道:「足下當有后祿,適間之事,神
明已知道了。」自實道:「怎見得?」軒轅翁道:「方才清早足下去時節,老漢看見許多凶
鬼相隨;回來時節,多換了福神。老漢因此心下奇異。今見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惡, 凶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臨。如影隨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內,造次之間,萬不可萌一
毫惡念,造罪損德的!足下善念既發,鬼神必當嘿佑,不必愁恨了。」自實道:「難承老丈
勸慰,只是受了負心之騙,一個新歲,錢米俱無,光景難堪。既不殺得他,自家尋個死路 罷,也羞對妻子了。」軒轅翁道:「休說如此短見的話!老漢庵中尚有餘糧,停會當送些過
來,權時應用。切勿更起他念!」自實道:「多感,多感。」軒轅翁作別而去。
去不多時,果然一個道者領了軒轅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貫錢到自實家來。自實枯渴之
際,只得受了。轉託道者致謝庵主。道者去后,自實展轉思量:「此翁與我向非相識,尚承
其好意如此。叵耐繆千戶負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本為他遠來相投,今失瞭望,後邊日子 如何過得?我要這性命也沒幹!況且此恨難消,據軒轅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陽世不忍殺
他,何不尋個自盡到陰間告理他去?必有伸訴之處。」遂不與妻子說破,竟到三神山下一個
八角井邊,嘆了一口氣,仰天嘆道:「皇天有眼,我元自實被人賴了本錢,卻教我死於非
命!可憐,可憐!」說罷,撲通的跳了下去。
自實只道是水淹將來,立刻可死。誰知道井中可煞作怪,自實腳踏實地,點水也無。伸
手一模,兩邊俱是石壁削成。中間有一條狹路,只好客身。自實將手托著兩壁,黑暗中只管 向前,依路走去。走勾有數百步遠,忽見有一線亮光透入,急急望亮處走去。須臾壁盡路
窮,乃是一個石洞小口。出得一時,豁然天日明朗,別是一個世界。又走了幾十步,見一所 大宮殿,外邊門上牌額四個大金字,乃是「三山福地」。自實瞻仰了一會,方敢舉步而入。
但見:古殿煙消,長廊晝靜。徘徊四顧,闃無人蹤。鍾磐一聲,恍來雲外。自是洞天福地, 宜有神仙在此藏;絕非俗境塵居,不帶夙緣那得到?
自實立了一響,不見一個人面。肚裡飢又飢,渴又渴,腿腳又酸,走不動了。見面前一
個石壇,且是潔凈。自實軟倒來,只得眠在石壇旁邊歇息一回。忽然裡邊走出一個人來,乃 是道士打扮;走到自實面前,笑問自實道:「翰林已知客邊滋味了么?」自實吃了一驚,
道:「客邊滋味,受得勾苦楚了,如何呼我做翰林?豈不大差!」道土道:「你不記得在興
慶殿草詔書了么?」自實道:「一發好笑,某乃山東鄙人,布衣賤士,生世四十,目不知
書。連京里多不曾認得,曉得甚麼興慶殿草甚麼詔書?」道土道:「可憐!可憐!人生換了
皮囊,便為嗜欲所汩,饑寒所困,把前事多忘記了。你來此間,腹中已餓了么?」自實道: 「昨晚忿恨不食,直到如今,為尋死地到此,不期誤入仙境。卻是腹中又餓,口中又渴,腿
軟筋麻,當不得,暫卧於此。」道士袖裡模出大梨一顆、大棗數枚,與自實道:「你認得這
東西么?此交梨、火棗也。你吃了下去,不惟免了饑渴,兼可曉得過去之事。」自實接來手
中,正當饑渴之際,一口氣吃了下去。不覺精神爽健,暝目一想,惺然明悟。記得前生身為 學士,在大都興慶殿側草詔,尤如昨日。一轂轆扒將起來,拜著道土道:「多蒙仙長佳果之
味,不但解了饑渴,亦且頓悟前生。但前生既如此清貴,未知作何罪業,以致今生受報,弄 得加此沒下梢了?」道士道:「你前世也無大罪,但在職之時,自恃文學高強,忽略後進之
人,不肯加意汲引,故今世罰你愚俗,不通文義。又妄自尊大,拒絕交遊,毫無情面,故今 世罰你漂泊,投入不著。這也是一還一報,天道再不差的。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分到此福
地與吾相遇,救你一命。」道士因與自實說世間許多因果之事,某人是善人,該得好報。某
人是惡人,該得惡報。某人乃是無厭鬼王出世,地下有十個爐替他鑄橫財,故在世貪饕不 止,賄賂公行,他日福滿,當受幽囚之禍。某人乃多殺鬼王出世,有陰兵五百,多是銅頭鐵
額的,跟隨左右,助其行虐,故在世殺害良民,不戢軍士,他日命衰,當受割截之殃。其餘 凡貪官污吏、富室豪民,及矯情干譽、欺世盜名種種之人,無不隨業得報,一一不爽。自實
見識得這等利害明白,打動了心中事,遂問道:「假似繆千戶欺心混賴,負我多金,反致得
無聊如此,他日豈不報應?」道士道:「足下不必怪他。他乃是王將軍的庫子,財物不是他
的,他豈得妄動耶?」自實道:「見今他享榮華,我受貧苦,眼前怎麼當得?」道士道:
「不出三年,世運變革,地方將有兵戈大亂,不是這光景了。你快擇善地而居,免受池魚之 禍。」自實道:「在下愚昧,不識何處可以躲避?」道士道:「福寧可居,且那邊所在與你
略有緣分,可償得你前日好意貸人之物,不必想繆家還了。此皆子善念所至也。今到此已 久,家人懸望,只索回去罷!」自實道:「起初自井中下來,行了許多暗路,今不能重記。
就尋著了舊路,也上去不得,如何歸去?」道士道:「此間別有一徑,可以出外,不必從舊
路了。」因指點山後一條路徑,叫自實從此而行。自實再拜稱謝,道士自轉身去了。
自實依著所指之徑,行不多時,見一個穴口,走將出來,另有天日。急回頭認時,穴已
不見。自實望去百步之外,遠遠有人行走。奔將去問路,元來即是福州城外。遂急急跑回家 來,家人見了又驚又喜,道:「那裡去了這幾日?」自實道:「我今日去,就是今日來,怎
么說幾日?」家人道:「今日是初十了,自那日初一出門,到晚不見回來,只道在軒轅翁庵
里。及至去問時,卻又說不曾來。只疑心是有甚麼山高水低。軒轅翁說:『你家主人還有后
祿,定無他事。』所以多勉強寬解。這幾日杳然無信,未免慌張。幸得來家卻好了。」自實 把憤恨投井,誰知無水不死,卻遇見道士,奇奇怪怪許多說話,說了一遍,道:「聞得仙家
日月長,今吾在井只得一響,世上卻有十日。這道士多分是仙人,他的說話,必定有準,我 們依言搬在福寧去罷。不要戀戀繆家的東西,不得到手,反為所誤了。」一面叫人收拾起
來,打點上路。自實走到軒轅翁庵中別他一別,說遷去之意。軒轅翁問:「為何發此念
頭?」自實把井中之事說了一遍。軒轅翁跌足道:「可惜足下不認得人!這道士乃芙蓉真人
也。我修鍊了一世,不能相遇,豈知足下當面錯過?仙家之言,不可有違!足下遷去為上。 老漢也自到山中去了。若住在此地,必為亂兵所殺。」自實別了回來,一徑領了妻子同到福
寧。
此時天下擾亂,賦役煩重,地方多有逃亡之屋。自實走去尋得幾間可以收拾得起的房
子,併疊瓦礫,將就修葺來往。揮鋤之際,錚然有聲,掘將下去,卻是石板一塊。掇將開 來,中有藏金數十錠。合家見了不勝之喜,恐怕有人看見,連忙收拾在箱匣中了。自實道: 「井中道士所言,此間與吾有些緣分,可還所貸銀兩,正謂此也。」將來秤一秤,果是三百
金之數,不多不少。自實道:「井中人果是仙人,在此住料然不妨。」從此安頓了老小,衣
食也充足了些,不愁凍餒,放心安居。後來張士誠大軍臨福州,陳平章遭擄,一應官吏多被 誅戮。繆千戶一家,被王將軍所殺,盡有其家資。自實在福寧竟得無事,算來恰恰三年。道
士之言,無一不驗,可見財物有定數,他人東西強要不得的。為人一念,善惡之報,一些不 差的。有詩為證:
一念起時神鬼至,何況前生夙世緣!
方知富室多慳吝,只為他人守業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