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呼吸
《世界日報》小說世界連載 4/27/2015-5/16/2015
甜蓮子
(六)
一輛黑色的賓士像一條巨大的鯨魚無聲息地駛來,停在了夏小雨的面前。 鋥亮的車身映出小雨年輕的身影,顯得那麼嬌小、那麼柔弱。
車窗搖下,露出一個光頭男人的臉,面無表情地問:「夏小雨小姐嗎?請上車。」
「阿緯呢?不是說好阿緯會一起來的?」小雨緊張地問。聲音那麼輕,大概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人都在賓館等你呢,快上車吧。」語氣中透著一絲不耐煩。小雨更緊張了,不知覺間手心裡汗涔涔的。
一個周末,小雨和阿緯說起自己已經被三四個美國大學錄取了,還得到一些獎學金,可惜沒有全獎。小雨發愁地說,這樣的話還得有經濟擔保書才可以去簽證。說話間,她拿給阿緯看一大堆美國大學寄來的回信和表格。
阿緯說他想想辦法,他知道後面弄堂的阿輝有路子,出十萬塊就可以把人弄到國外去,指哪兒打哪兒,想去那個國家就去哪個國家,不過去美國最貴。
小雨撇撇嘴,生氣地打斷他的話頭:我才不要去求那個阿輝呢,不三不四的。再說,我要憑自己的本事去留學,以後當高級白領,我才不要當那見不得光的偷渡客、黑戶口!
阿緯沒吭聲,過了幾個禮拜拿著一張印滿了英文字的名片興沖沖地跑來跟小雨說:經濟擔保有著落了。原來是阿緯繞了好幾層關係認識的一個美國華僑,說是做著很大的中美貿易生意,開大公司的。人家華僑聽阿緯說了小雨的情況,很感動很同情,想先見見小雨本人仔細談談。
猶豫之間,小雨還是慢慢吞吞地鑽進了小汽車。長久站立后的身子頃刻間躺在寬大舒適的皮椅上,小雨方才感到小腿又酸又脹。但是,小雨還是放鬆不下來,渾身的肌肉繃緊著。小雨下意識間一直攥緊著背包帶,手心裡的汗把背包帶弄得軟綿綿潮乎乎的。小雨的背包里裝了滿滿一大袋東西,除了經濟擔保書之外,還有小雨歷年來的成績單、各科競賽獎狀、推薦信、美國大學錄取通知書、獎學金通知。。。
車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流,無數個面無表情、冷漠麻木的臉孔在眼前滑過。他們的昨天和今天沒有什麼兩樣,他們的明天和今天也將沒有什麼兩樣。可是,小雨絕對不甘心隨波逐流、聽任擺布地過完一個無望又無聊的人生!
小雨為自己打氣:也許,成敗就在今天!小雨默默地在心裡背誦起自我介紹和勤工儉學的留學計劃來。
(七)
汽車駛入賓館花木扶疏的車道時,小雨已經胸有成竹了,她覺得自己今天有把握說服對方:自己現在是一個好學生,將來會是企業的好員工、社會的好公民!
小雨覺得只要自己自信大方地毛遂自薦,一定會給對方留下一個深刻完美的最佳印象。
大堂里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人,警覺的眼神。他們看到光頭男人帶著小雨進來微微欠身、點頭致意。唯獨沒有阿緯的影子!小雨有些失望,滿眼疑惑地想張口問阿緯在哪,光頭男人示意她趕快緊跟著上樓。
小雨有些害怕起來,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這麼豪華、這麼空曠,自己一個小姑娘要去見一個陌生人,去促成這麼大一件事,能行嗎?阿緯在身邊陪著我就好了。阿緯,你到底死到哪裡去了!跟著光頭,上電梯、到了頂樓,再穿過長長的過道,小雨心裡怨著。
光頭輕輕地敲門說人帶到了,房門打開,小雨睜大眼睛往裡看,沒有阿緯!正要轉身,卻被光頭一把推進了房間,門「砰」地一聲重重地帶上了。小雨回頭一看,床前的單人沙發上坐著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小平頭,穿著雪白的高爾夫衫,筆挺的西褲,腳下趿著一雙拖鞋。他站起身邁開大步向自己走來,大方地伸出右手:「敝人金躍龍,夏小姐請進!幸會,幸會!」
小雨一時拿不定主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自己從來沒有和陌生男人獨處一室過,此刻門又被關上了,這一點小雨記得媽媽曾經和自己說過的:小雨,記牢,門一定要留著!小雨一面尋思著要不要轉身去把門重新打開,一面端詳對方的面相,挺端正安詳的一張臉啊。這一看小雨又覺得他和心裏面「壞人」的模板差的挺遠的。這樣躊躇著僥倖著,小雨忽然擔心自己的拘謹不安是否已經給對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太小家子氣了吧,這樣子怎麼能夠說服對方我完全可以獨自一人去外國勤工儉學呢?
小雨迅速地拿定了主意, 相當大方爽氣地伸出右手迎上前去,咧嘴一笑,和對方重重握了一下手。對方的手寬大又溫暖,小雨冰涼的小手不盈一握,此刻竟然令小雨回憶起永福寺里德高望重的老方丈來了。年幼的小雨每年都和媽媽去寺里燒香祈福,紅光滿面的老方丈就有這樣一雙溫暖多肉的手。握著小雨的小手,老方丈曾經不止一次地對小雨說過:小孩子不要怕吃苦,年少吃的苦是福氣、是寶貝。人只要吃得了年少的苦,今後就是有福之人,尤其是小雨這樣羊年年底出生的女子!想到這裡,小雨微微寬了寬心,坐到了小圓茶几對面的一張單人沙發上,低頭打開背包拿資料。一轉眼,茶几上整整齊齊分門別類地攤了一桌。
小雨清了清嗓子,深呼一口氣,開門見山直入主題。起初進行得相當順利,小雨覺得自己一分鐘之內就已輕輕鬆鬆進入角色,如同自己在學校大禮堂參加演講比賽那樣,任它再大的禮堂黑壓壓的坐滿了老師同學,一個個都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頭頂上的燈光熱辣辣地打在臉上、身上,小雨反而倍感幸福自豪。小雨先介紹了自己的學校成績、校外活動成就、得獎單,接著侃侃而談自己對將來留學的計劃,包括專業選擇、就業規劃和勤工儉學的想法。「總之,我會努力讀書爭取每年的獎學金,同時在校內校外拚命打工,省吃儉用地過日子,早日完成學業。。。」
對面的觀眾起初靜靜聽著,似乎還跟著小雨的話題饒有興趣地翻看幾下茶几上的資料。可是漸漸的,那對渾濁的眼球更多地停留在小雨的臉上、身上。他的臉上堆起深深的的笑意,可是看上去怪怪的,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神不守舍
。
小雨也不是沒有察覺這些細微的變化,好在「演講」幾近尾聲,小雨果斷地快進、直接跳到結束語:「金先生,您如果願意做我的經濟擔保人,我會一輩子感激您的!以後學成,我一定好好工作,報答您的知遇之恩。這裡是美國大學寄給我的表格,您看是不是就留在您這兒,我隔日再來取。。。」邊說邊收攏資料放進背包,站起身作勢就要離開。
話沒說完,金先生哈哈大笑:「夏小姐,你去過美國嗎?」
小雨詫異道:「當然沒有啊,只是聽去過的人講了很多美國的事情。」
「所以說啊,夏小姐,你沒去過怎麼說得像去過了似的?」金先生嘆口氣道:「我不忍心害你一輩子啊。我今天隨隨便便在擔保書上一簽字,你明天到了美國發現美國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到時候你還要怨我沒有告訴你實情呢!嘿嘿。」他俏皮得向小雨眨了眨眼。
小雨一時無語,這個轉折是她意想不到的。她原來是希望無論對方同意或者拒絕,痛痛快快地給個答覆,自己就可以早點脫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然而現在,對方給自己來了個下馬威,小雨不好意思馬上說走。
金先生以緩慢沉重的語調講述起了華人在異鄉打工謀生的艱險曲折,從十九世紀華工在舊金山的淘金熱中為白人主子挖金礦、當苦力,為美國政府修建太平洋鐵路,每一截火車鐵軌下都埋葬著一個華工的屍骨說起,講到當地人對華人的敵視,數次頒布的排華法案,唐人街無數次被異族放火夷為平地,最後講到現在舊金山的天使島還有紐約的愛麗絲島都有博物館常年來展出,介紹來美華人的血淚史。
「不容易啊!華人在異鄉打拚的甘苦,夏小姐你不了解啊。我能做到今天跨國公司的董事長,來內地投資,生意越做越大,連政府官員都來巴結我,給我『優秀海外華人企業家』的稱號,背後得吃多少苦頭,獨自承受多少壓力啊。」
金先生深深地嘆息,那一聲嘆息冗長沉悶,好像不僅僅是為了二百年來屈死的華工,更是為他自己多年來獨自漂泊在海外奮鬥的辛酸經歷
。
小雨陪著對方尷尬地沉默著,心裡卻焦灼萬分。
「夏小姐,你花一樣的年紀,你爸爸媽媽真的捨得你一個人去外國嗎?」金先生的一隻手搭在小雨肩上,摩挲著小雨光滑的肌膚。小雨的皮膚敏感地感受到對方肥胖多肉的大手,那麼灼熱的溫度,那麼霸道的力量,她甚至能感受到對方中指上的一隻大金戒指硌著了自己的骨頭,像要嵌進去似的。小雨微微地挪動身子,嘗試甩開對方的手,可是只覺得千斤般的重量壓在肩上。
小雨的心往下沉,胃部隱隱作痛,冒出了冷汗:我是真的碰到壞人了?
對方突然扳起小雨的下巴,眼睛死死地盯著小雨,餓虎看著小羊羔:「就算你家裡人捨得,你金哥哥還不捨得呢。夏小姐,單身女子在異鄉很容易被人欺負的。我看這樣吧:你就跟在我身邊,這樣我可以照顧你。你要到美國去讀書,好!我可以供你讀書,以後畢業了你還可以到我的跨國公司做高級顧問、你想當老闆也成。我的這幫兄弟都是知恩圖報的生死之交,全是從山上下來后投奔我的,要不是當初我援手給他們資金做生意,他們現在都混大馬路當叫花子吧。相信我,我是個重義氣、重感情、憐香惜玉的好男人!
」
小雨一臉驚愕,腦子裡轟地亂成一團,默默垂下頭,無言以對。
金先生見小雨默不作聲以為她自然是動了心,轉而誇獎小雨說:「夏小姐,你和別的庸脂俗粉不同。你知書達理,有理想、有個性,應該有無限輝煌的前途!你這麼好的姑娘,我怎麼捨得看你獨自一人在國外為了生活受苦呢。
你我有緣,我今天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上你了,當時就想認你做我的乾妹妹、乾女兒。現在想想,你還是做我的女人最好!你跟著我,所有的夢想我都可以幫你實現,以後兄弟們也都尊敬你、聽你差遣!好嗎?
我的小寶貝?」聲音低沉下去,語氣變得熱切溫柔,呼吸急促了起來。小雨還來不及反應,對方已經趁勢將木頭人般的小雨一把抱起,撲倒在床上。
一股酸臭味撲面而來,小雨只看到一條粉紅色的小蛇,它肥胖碩大,彎彎曲曲地在自己身上盡情地扭動,在自己的臉上放縱地吐著蛇信
。極度的恐懼讓小雨透不過氣來,她絕望得要窒息了,使出全身力氣大叫一聲:我要回家!可發出的只是蚊子一樣的嗡嗡聲。
小雨的身體被對方扣得死死的,雙手亂抓、兩腳亂踢,卻也無濟於事。慌亂間,手指碰觸到床頭櫃,檯燈下是一串鑰匙。小雨急中生智,抓起鑰匙狠命向對方頸部用力劃去,只聽得對方一聲慘叫,鮮紅的血噴涌而出,滴滴答答的,瞬間染紅了小雨雪白的裙子前襟,畫下一道可怖的血印子。
金先生氣急敗壞,目露凶光,狠狠地給了小雨一巴掌 :「小賤人你想幹什麼?我對你客氣,你當是自己的福氣?告訴你,我若想弄死你,輕而易舉!」
小雨的頭隱隱作痛發脹,撫摸著滾燙的臉頰,害怕地索索發抖,一個念頭閃電般滑過:如果真的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見到媽媽,和媽媽永遠在一起?如果是那樣的話,也好!
意識逐漸變得模糊,眼前一團團黑霧襲來。小雨感覺到指尖一陣陣針刺般的痛楚,四肢開始不由自主地猛烈抽搐,即將窒息的痛苦和絕望包圍著她,小雨張大嘴巴急速地吸氣呼氣,發出哮喘病人發病時的「嗚嗚」聲,嘴角流淌出一行行白沫,片刻間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金先生火冒三丈地找紙巾按傷口,罵罵咧咧:「今天真他媽的掃興,以為碰上個學生妹,倒是個羊癲瘋、瘋子!來人啊,把人弄走,真晦氣!」
過道里傳來爭吵推搡聲,門「咚地」被撞開,阿緯惡狗一樣兇猛地沖了進來,抱起癱軟在床的小雨,抓起背包,拔腿就跑。經過大堂時,那幾個人還沒反應過來,阿緯就已經抱著小雨撒腿奔出賓館,上了一部計程車。
懷裡的小雨驚魂未定、直著脖子大口喘息不止,出門前剛洗過的蓬鬆的黑髮汗濕地黏在額頭頸項。
阿緯眼裡滿是悔恨和憐惜:「小雨,我來晚了!我聽阿輝話裡有話,越聽越不對路,直覺要出事。我先去你家,再找到這家賓館,你竟然已經進去了!小雨,都怪我!」兩行熱淚滴滴答答地落在小雨的臉上。
小雨微微開啟眼角:「阿緯,你若晚來一刻。。。」話未完,眼前一黑,暈厥了過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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