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畢業生

作者:2744367848  於 2014-12-16 19:0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網路文摘

關鍵詞:余傑

   畢業生
   一
   北大的夏天,只有記憶是潮濕的。我們不是植物,不能在這塊土地上生生不息。青春在窗邊的風中飄逝了。玻璃做的風鈴摔下來,發出最後短暫的呼救聲。

   誰來救我們呢?水瓶躺在床腳,布滿灰塵。大四了,沒有人像以前那樣勤勞,跑到水房去打水。寧可渴著,要麼喝涼水。床頭女明星的笑容已經蒼白,像一朵枯萎的忘憂草。錄音機里還是那首令人心惱意亂的老歌,劣質的磁帶,快要轉不動了。
   畢業論文上的字,像螞蟻,各自回自己的家。我們或留下或離開,這座城市,我們呆了四年,尚未熟悉。
   某某人出國了,某某人上研了,某某人找到了一個肥得流油的工作,某某人被遣返回偏遠的家鄉。一切都以平靜的口氣訴說,一切都不能引發一點激動。大四的最後幾個月是一潭死水。
   一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研的朋友誠懇地對我說:「沒意思。」他拿到那張夢寐以求的通知書後,靜靜地端著一盆衣服,到水房中沖洗去了。水房中嘩嘩的流水,總有好心的同學去關上。而時間是關不上的,雖然我們誰也不說。
   蟬還沒開始鳴,我們的心便開始鳴了。畢竟我們還年輕。
   那支煙一直燃到盡頭也沒有吸一口,那根琴弦寂寞了一個星期也沒有彈一下。許多老房子消失了,校園裡正在大興土木。老房子留在照片里,我們呢?我們也能留在照片里嗎?包括那些做作的微笑和誇張的「V」形手勢。
   深夜,一長排自行車嘩啦啦地倒了,是個喪盡天良的傢伙乾的。樓上傳來幾聲遙遠的咒罵,卻像是上帝在說話。翻個身,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把憤怒留給新生們,把倦怠留給自己。
   快畢業了,粉刺一點也不理會這個變化,依然肆無忌憚地生長,在我們鬍鬚還未茂盛的臉上。隨身攜帶的小鏡子摔了好幾個缺口,還是捨不得扔進垃圾堆里。照來照去,這個臉龐怎麼也不能讓女孩喜歡。月光都是傷人的,在一個接一個的不開心的夜晚。
   昆德拉說,聚合都是為了告別。
   還在想江南嗎?還在寫那些關於江南的詩嗎?還在為那江南的女孩子牽腸掛肚嗎?
   「沒有」——說沒有的時候,有氣無力。大講堂拆除了,沒地方看電影了。而那最後一場電影,恰恰又是看過的。
   愛和被愛,似乎都沒有發生。自行車騎得太快了,驀然發覺該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停在沒有方向的十字路口。
   同窗們比陌生人還陌生,即使是那位睡在上鋪的兄弟。一直都搞不清楚他的髮型是怎麼梳出來的。好多次想問,卻沒有問。
   大家都躺在床上看書,不再去教室了,不再去聽課,儘管講課的是妙語連珠的教授。也不去圖書館,儘管圖書館里有四百六十萬冊藏書。躺在床上是自由的,看不下去的時候,便隨手把武俠和愛情扔到床下。
   宿舍的牆也會寫詩,受詩人們的熏陶,牆上爬滿甲骨文,等待著下一屆的古文字學家們來解讀。他們想像得出,自己所住的鐵架床上曾住過怎樣的一位前輩嗎?女生樓前的白楊樹,聽慣了那五花八門的呼喊,或悠長,或短促,或如巨鍾,或如電子琴,或深情,或絕望。那些呼喊的男生站在樹下,日復一日地呼喚一個個女生的名字和名字後面的如花似玉。以後,還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呼喊,只是換了不同的名字。
   白楊樹拱衛著女生樓,一言不發,一對戀人靠著它接吻。另一邊,是另一對戀人。
   這座寬敞而狹小的校園。
   男生都在打撲克,女生都在織毛衣。
   打撲克不是為了打撲克,織毛衣不是為了織毛衣。畢業前的日子,必須找一種辦法來「打發」。前途是否如意,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對於離開,多少有點恐懼,雖然豪言努力地掩飾著恐懼。畢業的時候,我們發現了彼此的不同,水底的魚浮到了水面,水面的魚沉到了水底。
   校園是不能縮到鞋底帶走的。被單已經洗得發白。系領帶的時候依然覺得彆扭。教授的批評和表揚都忘記了,因為我們將生活在彼處。
   蟬鳴的時候,行李都打點好了。上路吧,畢業生。
   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唱到一半,就已淚流滿面。僅僅是為了這座圓明園廢墟上的校園,為了我們未曾燃燒的青春?
   畢業前夕的小飯館時擠滿了畢業生,大聲嚷嚷著勸酒的,默默地一杯杯喝光的。酒是青春的象徵。那些最撕心裂肺的話,是剛剛喝醉的時候從心裡流出來的。
   第一次喝醉酒。原來醉酒的滋味這麼難受,睡又睡不著,站又站不穩,大腦是停止轉動的風車。
   老闆娘說,每年六月,都會出現這樣的場面,她已習以為常。而對這一茬畢業生來說,這是最後的狂歡。
   剩下的錢剛夠點一盤花生米,那就來一盤花生米吧。
   有人提議焚燒教科書,可沒有多少人響應。走道里真的有焚燒的痕迹,紙灰在風中飛舞,像是香港鬼片里的鏡頭。
   塵埃落定。把多餘的自薦材料揉成一團,扔到屋角里。那些美麗的字句痛苦地呻吟著,它們的主人又爬到床上去了。世界上有這麼小的床嗎,書佔去了一半的空間,剩下的不到兩尺寬。
   簡陋的床上往往會做出美麗的夢來,因此我們將永遠懷念它們。
   畢業生是最早光顧食堂的一群。學弟學妹們都還乖乖地坐在教室里聽課,他們就趿著拖鞋走進食堂,一邊皺眉頭,一邊挑選能夠下咽的菜。從涼拌海帶里吃出一隻壁虎的屍體來的經歷,以後將成為一個流傳不衰的典故。大學食堂里,好吃的就只有典故了。
   畢業生不再給家裡寫信。每次在電話里,懶洋洋地應付幾句。這並不能說明他們不愛父親和母親了,他們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表達方式。畢業生比新生更愛母親。新生最愛的是女朋友,而經歷過酸甜苦辣的畢業生們明白,最可愛的還是母親。
   畢業生們更多地談論起故鄉,無論回鄉還是不回鄉的,無論語氣是炫耀還是鄙薄。談故鄉好像在談校園,談校園又好像在談故鄉,談著談著便談混了。校園,即將成為另一座島嶼,另一個故鄉。
   故鄉的小屋和校園的宿舍,兩張照片重疊在一起。
   哪裡才是真正的家?
   哪裡才有家的感覺?
   圍牆外,車水馬龍。「三三二路公共汽車,開往頤和園。」這是我們出門必坐的公共汽車。以後還會坐么?
   一生何求,這是陳百強的歌。
   一生何求,這是畢業生的歌。
   那麼多的哲學著作,還是沒有解答這個問題。兩點一線間匆忙的日子裡,也沒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考試分數、名次、獎學金,這是一部分人的生活。及格、無所謂、糊弄過關,這是另一部分人的生活。
   兩種生活都是一樣的。嘲諷對方不如嘲諷自己。試卷就像枯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回想起絞盡腦汁向老師套題時的情形來,每個畢業生都想笑。
   怎麼就到大四了?能夠標識大四的,是蚊帳上的洞洞眼眼,是飯盒上坑坑窪窪的摔掉瓷的地方。而我們自己,失去了什麼呢?可惜我們不是蚊帳,也不是飯盒,鏡子里還是那張不英俊的臉。
   領到畢業證書之後,再看一眼校園,才發現校園陌生得像大觀園。
   照不照一張穿學士袍、戴學士帽的照片?分辨是莊重多一些還是滑稽多一些?
   翻開那些讀過的書,密密麻麻的批語是自己寫的嗎?怎麼自己也讀不懂了?
   每本書都代表著某些時間某些場合某些心情。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兩個像「書」與「學生」一樣親近的名詞了,大學里,我們做過的事情中,相同的只有讀書。
   六點鐘,等待在圖書館的門口。門衛一開門,便像一群瘋狂的股民沖了進去,其實裡面不是阿里巴巴的寶庫,裡面只有書和看書的座位。有一次,嘩啦一聲,門上的玻璃被擠得粉碎。
   在圖書館的電腦前查自己的名字,查自己所借過的書的名字,像跟遙遠的老朋友打電話。第一本書是冰心的《致小讀者》。那一瞬間,淚眼朦朧。
   畢業了,沒有揮手,那太矯情。駝著背,背上背著沉重的行囊。記得來的時候,行囊沒有這麼重。
   三
   那輛騎了四年的自行車該傳給師弟們了,師弟們還看得上傷痕纍纍的自行車嗎?曾經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的女孩遠在天涯,天涯真的很遠,不是心靈所能包孕的距離。
   自行車的輪軸發出悠長的聲音,像江南水鄉的槳聲。江南,江南,詩里夢裡的江南,在北國凜冽的風中凝結成一塊透明的琥珀。
   冬天,校園的小路上多冰雪,騎車摔跤是常事。有時,一長串趕去上課的學生摔成一堆。大家笑笑,爬起來拍拍雪花,又疾馳而去。
   只是因為年輕。那些垂垂老矣的高官,在帶著恆溫裝置的高級轎車裡,真的比我們舒服嗎?他們混濁的眸子注視著這群在雪地上滾爬的青春的軀體,心理會是怎樣的感受呢?是否也憶起了當年的青春歲月,書生意氣?
   燕園裡,「老人」只有西校門的銀杏樹,它的年齡肯定比這座學校還要大。從什麼時候起,它就在天空與大地之間抖出一片燦爛的輝煌?銀杏葉的那種舒展流暢的生命本色,比黃金不知要動人多少倍。
   畢業生們都要到銀杏樹下拍照。人是名,樹是影。人的名是虛幻的,花名冊一年一換;樹的影是真實的,這是天空對大地的給予。什麼叫做「成熟」,到銀杏樹下去找答案。銀杏樹還會燦爛下去,因為還會有夏天;畢業生們還會燦爛下去,因為他們的心裡裝著這個校園。
   那麼,回首的人,自己站在什麼地方?
   我們擁的的只有青春,但這足夠了。
   青春意味著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那是李大釗的青春。魯訊卻說,青年中也有昏蛋,有懦夫,有叛徒。看來,青春也值得懷疑。
   他們的青春在昏睡著,他們自稱「九三學社」——上午九點起床 ,下午三點起床。宿舍里各自為政,找不到「公共空間」。唯有睡覺能夠達成默契。在痛苦的哲學家與快樂的豬之間往往選擇後者,鼾聲組成一曲澎湃的大合唱。我短暫的睡夢,時常被鼾聲所驚醒。
   畢業生們睡眼朦朧地坐在樓前。負暄瑣話,只談舊聞,不談新聞,大家只對舊聞有興趣,即使只是一些平淡得像白開水的往事。畢業前夕的日子宛如在夢中。畢業生不屬於校園,也不屬於地方,兩處茫茫皆不見,腳下踏的是一塊浮冰,浮冰正在融化。
   堅持或背叛,認同或否定,這不是一個問題,到了哪個村子,便入鄉隨俗。
   電影院和錄像廳里,有一半以上是畢業生,無所事事的畢業生。
   坐在電影院里和錄像廳里,並不意味著喜歡看電影,只是氛圍投合心情罷了。在黑暗中,軟弱的部分都被精細地包裹起來,屏幕上有一個玫瑰色的世界。故事本身編造得很拙劣,但畢業生們已不再像在大一時那樣挑剔地批評。他們能體味出導演的無奈。他們是導演,他們也會這麼拍。
   在黑暗的、封閉的空間里,時間不存在了。凝視著活動的畫面,心裡卻在想著自己。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轉眼零落成泥?電影里的主人公在笑,在哭,在愛,在殺戮,而畢業生們靜靜地觀看,坐成古代英雄的石像,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那些表情,留給告別的那一天。弘一大師坐化之前,揮筆寫下「悲欣交集」四個字,畢業生們離開之前,臉上的神情也可以用這四個字來形容。
   有位年輕的博士調侃說,中文系的學生與其老老實實地聽四年課,不如痛痛快快地看四年電影。聽課聽不出才氣和靈感,看電影或許能夠看出才氣與靈感。
   每一個畢業生想說的心裡話也就是這一句。
   然而,校園生活畢竟不是一部類似於《愛情故事》的電影。
   當圖書館前面的大草坪被抹掉后,歌者們移師到靜園裡。
   我不喜歡靜園的草坪,在周圍院落的包圍下,喪失了草坪應有的從容。但畢業生們顧不上這麼多,在那些沒有繁星的夜晚,圍成一圈,在角落裡自彈自唱。
   記得剛到北京時,還能看到滿天繁星。後來,日漸稀少,到了畢業的時候,居然一顆也沒有了。不是繁星消失了,是心靈蒙上了塵埃。怎麼擦也擦不去。
   今夜,有月皎然,他們在唱卡彭特的歌。我坐在另一個角落,歌聲從草尖上傳來,這首歌從大一聽到大四,從進校聽到畢業。也許只有逝者能如此準確地把握生命的本質,也許只有畢業生才會真正眷戀這座已經不可愛的校園。
   《舊約•傳道書》說:「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刮,又往北轉,不住的旋落,而且返迴轉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轉,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何處。」
   這是畢業生們唯一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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