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天臺會
從此戈地不再遊蕩。他與我們相約,要求舉行一次正式的會面,做開誠佈公的的交流。這個要求來得是時候,我們也覺得該告一段落了。
與戈地的關鍵會面安排在天臺上。天臺是這座高聳建築的屋頂平臺,很寬闊,但現在不平坦,而是高低錯落,一塊塊方型圓形的平面分佈在廣闊的面積上。周遍各有護欄,又有走道相通。這高高低低的平臺落差很大。亨特堡變幻無窮,以前我見到這裡的屋頂平臺是巨大平展的一片,大到可以同時降落多架直升機。但現在變了,變成象一個個削平了的山頭那樣分離著。這倒也別有一番情趣——站在最高的平臺上,一種開闊無垠的感覺讓人心曠神怡。何況天氣甚好,陽光溫煦白雲繚繞。視平線下是一片樹巔和屋脊構成的色彩班駁的波濤。再遠便是曼哈頓灣朦朦朧朧的海天和島嶼。
一張圓桌擺在中央平臺,周圍有軟椅。我走上去,確實有一種到達山巔的感覺。我不禁想起曾經謀生過的時代廣場,那裏龜裂的柏油路面有無數行人碾壓,喧囂、紛擾又華麗的大城氛圍使人無法擺脫。然而僅數公里之外,靜謐如天堂般的天臺,其寂寥之感讓你覺得伸手可與天穹相接。深秋的溫暖很難得。好像是老天也在為天臺之會增添一點情趣——氣溫十分宜人,微風中可以嗅到秋收氣息。
天臺真成了天之臺,就座的人也就象天之神。
戈地一身帥氣的紳士打扮,已經完全看不出『獨行俠』的身影。
這裡有四個人——亨特、我、安妮和戈地。
「我很抱歉,驚擾了各位。」戈地開場白的語調沉穩,可以感覺出誠懇的味道。他沒有浪費時間,直截了當地講下去。「我是一名刑事警官,任職國際刑警組織,不是黑社會成員。」
這個表白語出驚人。戈地這個人給我們的印象是複雜混亂的——救安格神秘兮兮;護送安妮安格來亨特堡目的可疑;與亨特見面直接道出了此行的任務:尋硬碟,還聲稱代表物主。之後,他的機智應變和敏捷身手令人驚歎。但是究竟沒有敵過亨特老人的睿智,不得已才平和下來。現在突然亮明國際刑警身份,讓人無法釋疑。安妮也許有同感,她乜斜著眼看戈地,平靜的面孔顯得很嚴肅。
「請講下去。」亨特微微點頭地催促著,好象他沒有這樣的疑問。
「在歐洲的瑞士和盧森堡出現了一些洗錢大案,數額巨大案情複雜。我被派去處理這些案件,發現錢來自亞洲,涉及幾個東南亞國家。丁亮珠——也就是你們稱作『華』的那個人——是我注意到的一個人物。這位丁先生是整個案件中的關鍵嫌疑人。錢從他在泰國的公司轉來歐洲。表面上手續正常但數額大得不正常。再深入調查發現,這位丁先生只是臺面上的人物,他背景複雜,身後另有人和組織在運作。」
戈地停下來,端起咖啡一飲而盡,自己又去斟上一杯。
「我通過內線到東南亞幾國走了一趟。那裏洗錢內幕觸目驚心,這方面我不多談,只說丁先生。他奉其主子大鱷的命令來美國,目的是建立新的洗錢管道,同時要物色一個安全的居留地。來美之後,他在紐約建成了洗錢管道卻等不來錢 。這就是他在紐約長時間呆在一個固定地點等候接頭的原因。在黑道上,一個新建的洗錢管道見不到錢,是個嚴重問題。丁不但沒接到錢,反而被主子剝奪了他七千萬美金的資產。他在紐約處境很糟。大鱷許諾,只要他在美國能找到一處可以安全居留的豪宅,就可以把錢還給他。所以,當他發現亨特堡時,就如同發現了救命稻草。你們的亨特堡經丁的渲染已經在東南亞黑道上名聲赫赫了。這一點恐怕你們沒有想到。」
戈地披露的情況很重要,而且詳實到這種程度,完全出乎意料。
「亨特堡很符合大鱷幫頭目的心願,所以丁賣力地爭取拿下亨特堡。與此同時,丁利用他在黑幫內部的同夥盜出了大鱷幫視為最高機密的硬碟。丁想以硬碟做要脅,換回那七千萬財產。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成功。硬碟被大鱷稱做『鎮山之寶』。裡面究竟藏著什麼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據說這個硬碟有七道秘鎖。這鎮山之寶大鱷急欲奪回。丁躲進亨特堡,並且死在了亨特堡,硬碟當然就留在了亨特堡。你們拒絕交出硬碟,自然就成了東南亞這股黑惡勢力的對頭。亨特堡惹禍上身了。」
亨特堡面臨的嚴峻局勢寫在了戈地的臉上——他眉頭緊鎖,目光冷峻。
「大鱷幫作惡的能量遠遠大於丁亮珠,這不是危言聳聽。」
「那麼,你是在動員我們把硬碟交給你?」安妮插話了,而且相當不客氣。
「恰恰相反。我來亨特堡目的之一,是協助你們保護它。這幾天我在瞭解亨特堡的防禦能力。」
原來如此。如果這是真話,戈地使的就是激將法和苦肉計了。他如此辛苦地闖蕩亨特堡,難道僅僅是為了幫助保護那個硬碟?
「我的目的不僅要保護硬碟,還要提醒和幫助你們對付大鱷幫的來襲。」
這句話是在回答我的又一個疑惑。
「最終的目的是徹底消滅這股匪幫,。」這句話說得語調平淡,聲音不高,但是斬釘截鐵,毫不含糊。
以下戈地解釋了他初到亨特堡時說過的話。他說,『接受大鱷幫委託索取硬碟』一事並不完全是假的。他在歐洲喬裝腐敗員警主動接觸過丁。通過丁獲取了大鱷幫有保留的信任,被聘為大鱷幫在國際刑警裏的臥底。來亨特堡『索取』硬碟,實際上是受國際刑警和大鱷幫的雙重委派。
現在,好象一切疑問都廓清了,不該再誤解戈地了。可是我心裡仍然有不塌實的感覺。聽戈地講話,亨特始終保持平靜,沒有驚訝和詫異。我想,他早已從戈地幾天來的舉止言談中瞭解到許多我不知道的東西,現在只是在驗證和補充一些細節。 現在他認真地聽,不插話也不提問。
「這些天,我嘗試用各種方法敲開亨特堡的門,但是沒有成功。我需要瞭解亨特堡是否有能力對付那些黑幫,同時也想知道,為什麼腰纏萬貫的黑幫人物如此鍾情於亨特堡。現在這兩個問題都有了答案。」
戈地停下來不說了。他在賣關子,他知道我們在等待這個答案,卻慢慢地品嘗咖啡,不象剛才那樣一飲而盡。
「咖啡還是瑞士的好。」他莫名其妙地插了這麼一句,又接著說下去。 「我發現你們輕鬆看待丁帶來的麻煩,是對亨特堡本身的防禦能力信心十足。現在我和你們有同樣的看法——亨特堡可以對付外來入侵。有意思的是,大鱷黑幫鍾情於亨特堡,也正是看中這一點。不僅如此,更讓他們驚喜的就是,亨特堡有無數出逃的方法和路徑。我想,大鱷現在希望一箭雙雕——奪取亨特堡同時也奪回硬碟。當然這只是他一相情願的如意算盤。目前他更看重的是佔有亨特堡,因為硬碟的丟失短時間內對他威脅不大,他認為沒有人可以解鎖。」
戈地站了起來,沿著平臺圍欄轉了一圈,又停下腳步凝視遠方。從遠遠的天際線,烏雲漸漸湧起,海灣已經不再平靜。風颳了起來,樹也開始騷動。天臺的寧靜消逝了。
「大鱷的進攻會隨時開始。具體時間和方式不清楚。我想大家都知道,當今匪徒們除了動刀槍也擅長用金錢製造沒有硝煙的戰爭。」
面對大鱷幫積極進攻的態勢,戈地提出了一個建議。說出這個建議,他有些躊躇。事後我理解,該建議有可能被嚴重誤解,甚至遭到非議。但他最終還是亮明瞭觀點——當前必須做到,既緩解大鱷幫的急迫進攻,又要 『引蛇出洞』 把大鱷引到紐約來,抓捕他。達到這個效果的最佳手段莫過於讓他——『進駐亨特堡』。
戈地說到這裡不再出聲。這個建議讓眾人震驚——難道把亨特堡拱手讓給大鱷幫?
「租給他們一半,這是戈地的意思。」亨特把他揣測到的戈地的想法十分肯定地說了出來。戈地點點頭。
把亨特堡租一半給大鱷幫會有什麼後果?從不利的角度想,無疑會使亨特堡的許多防衛手段暴露,而且還不知道這些歹徒會利用亨特堡幹些什麼勾當。
顯然,亨特的頭腦中也早有類似的安排。亨特說,他不擔心『引狼入室』,因為爺爺早已把這種可能性考慮到了。亨特老人把亨特堡建成了分體式,連同一切機關設置都通通可以既統一又分割,而且在分割的情況下防衛設施仍然可以全部掌控在我們手中,十分穩妥無憂。
『爺爺早已把這種可能性考慮到了』這句話又讓我聯想到那句碑文——『覬覦的誘惑是誘惑者的覬覦』。難道眼前這一切都在亨特爺爺的預計之中?甚至在他的設計之中?真是匪夷所思。
亨特在注視我。我們的目光接觸,讓我明白他已經知道我在想什麼。我也同樣理解亨特,覺察出他的心態。現在他有一種憤憤的要與大鱷幫對陣的迫切,同時還有被爺爺的碑文暗喻所激勵起的興奮。很明顯,爺爺的真正遺願在隨時間的推移逐步揭曉,亨特發現,每當面臨重大抉擇都有爺爺在撐腰——碑文裏及電腦檔夾裏幾乎總能找到應對重大事件的指點。
安妮好象不了解我們這種無聲的交流,她的注意力放在藝術品上,她憂慮那些寶貝會遭厄運。亨特安慰說,那一半的藝術品將移至地下藏品庫,一件不留。這麼說,大鱷得到的僅僅是一年時間在空空如也的半個城堡裏的居住權。當然,事情不那麼簡單,將出現什麼局面難以逆料。
大鱷幫派高級律師前來洽談購買亨特堡,聲言對一B(十億)的要價都肯談。亨特以禮相待,但婉言謝絕,只建議他們考慮租賃。
這個建議得到熱烈反響——轉天他們就派人前來談合同。如此急迫,說明這個建議迎合了他們的心態——這樣做不失穩妥,一來真實體驗亨特堡,二來,仍然可以再施爭奪,也許更有其便利。
雙方簽了租用合同,租半個亨特堡,租期一年。亨特加了兩個限制條件:1、不準拆改任何部分的建築實體。2、不準利用亨特堡 進行任何違法活動。這不過是官樣文章,對這些歹徒來說其約束力微乎其微,但也不得不做做樣子。
租賃行動在平靜氣氛中完成。亨特堡正門留給主人使用,東側門給租房人使用。兩邊相隔是一道新砌的高牆,形成兩個院子,獨自出入互不干擾。這樣的阻隔也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其區別很快顯現了——牆那邊出現了大量的清一色亞裔面孔。他們象螞蟻般緊張地進進出出搬運來數不清的物資。雖然忙忙碌碌卻悄無聲息,顯而易見是一群訓練有素的兵丁。而這一邊,雖然只有很少人進出,卻常常聽到毫無顧忌的呼喚和嬉笑聲,尤其是JIM與巴斯克犬每日的親昵引來得喧嘩,成了最高音。
一方在緊張地營造超級奢華的舒適和君王級的安全,另一方則怡然自樂地沉浸於平民生活。看到這區別,看著那些神經兮兮的兵丁煞有介事的嚴肅面孔,我覺得好笑,油然生出個惡作劇念頭。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開始擅自行動。我在儲物間搜尋,找到了記憶中見過的爆竹。這是雙響炮,在北京叫二踢腳。我暗自竊喜,自己也莫名其妙為什麼有點癲狂。伴著優美的圓舞曲旋律,我在樓道中光滑地面上,以華爾滋舞步旋轉行走。在一轉彎處我差點撞上一個人,是亨特。真不知該作何解釋——我手中的爆竹;我瘋癲的舞步。亨特抓起我的手腕,瞪著兩只爆竹沉默片刻。他接過爆竹,在我肩上猛拍一掌,用與我相似的眼神看著我說:「又撞車了,咱們倆!」
天哪!亨特竟和我有同樣的惡作劇念頭。
我們來到頂層一個房間。這裡有敞開的氣窗。從這兒居高臨下可以看到那些忙碌的兵丁。亨特吩咐我去設置定向監視錄象,要我把鏡頭瞄準這些兵,盡可能從多角度攝錄。我準備停當之後,亨特點燃了爆竹,從窗口扔出去,落到了我們一側的院內。爆炸聲並不很響,但聲音清脆突然。隨著『落地響』又傳來『沖天響』。正如預料的那樣,這近似槍擊的聲音在那群兵丁中引起一陣騷亂。
我和亨特在監控室查看剛剛錄下的鏡頭,居然有了出乎意料的收穫。那些忙忙碌碌的人確實是兵丁,一點也不冤枉他們——在爆竹爆炸後的瞬間幾乎所有人都快速伏下身軀,手一律伸向腰間去摸槍。這讓我想起唐人街赴宴的一幕。然而這些人的動作並不全在意料中,他們迅速隱蔽,又很快集結成幾個小組。即使在發現這是一場虛驚後,也沒有鬆懈下來,仍然保持有序狀態,似乎在等待命令。
驚詫的鬧劇結束了。亨特把錄象反復放了幾遍之後,指給我其中的一個畫面。在畫面上,我們看到了神態與眾人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們十分鎮定。在爆炸驟然發生時他們幾乎沒有異動,手撫在腰間靜靜地呆在那裏,神色警覺沒有慌亂,只慢慢轉動觀察四周。這兩個人一身普通衣衫,但可以明顯覺察出這裝束下是孔武有力的身體。其中一個面孔黎黑有刀疤,另一個白皙泛青卻不孳弱。這讓我想起電影中的『黑白雙煞』。我為他們拍攝了特寫鏡頭。
我和亨特見到了大鱷,這件事出乎意料,因為戈地說過,大鱷幾乎不見生人。大鱷幫入駐亨特堡,先行人員一通忙亂之後我們並沒有見到其主子駕到的隆重場面。平靜地度過數日之後,我和亨特突然受到邀請去見大鱷幫頭目。事情發生在將近黃昏,我和亨特在花園散步,返回大廈時在門口遇到一個人。看上去有點面熟,我忽然想起這是黑白雙煞裏的白煞。此人一身整潔的黑布衫打扮,上身是對襟中式褂,下身燈籠褲,腳穿灑鞋,一副典型中式武生裝束。他行拱手禮,開口道:
「我們老闆恭請二位到捨下一會。」
他擋在我們回去的路上說這番話,言辭有禮,但那個派頭和他所停留的位置都露出一種蠻橫味道,意思很明顯——立即跟我走。我頭腦中的血往上沖,跨前半步,想伸手試試這個混蛋的站定功夫。亨特立刻上前按住我,同時說道:
「好吧,請帶路。」
這小子冷眼盯了我一會兒,之後擺出請的手勢。我們隨他而行。其實我並非不想會會黑幫頭目,但這個白煞的盛氣淩人真讓人受不了。依亨特的意思,我忍了。何況我也正想看看大鱷的長相。作為肖像畫家我想黑大佬的形象一定會激發我的創作靈感。但是,當真正見到傳聞中兇殘之極的頭目時,我極度失望,有一種期待破滅的受騙感受。大鱷根本沒有兇神惡煞的形象和氣度,反而是委頓的。虛胖浮腫的臉蒼白少血色,眼睛罩在鏡片後面漠漠糊糊,但能覺出陰森冷漠。他站起身來,並非是迎接來客。他走到一個高茶几前自取一杯酒,又從一個精緻的小瓶中倒出些液體兌入酒中。
這個人身材臃腫,是個中老年男子的身型。動作卻柔軟無比,有十足女性的味道。如果給他安上一對乳房,戴上一副假髮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女人。大鱷原來是這副尊容——一個半男不女的老東西。
他斜瞄了我們一眼,擺出居高臨下的架勢,伸出一根手指對我們說:
「你們可以坐下。」
說的是英語,聲音是娘娘腔,絕對一個老婦女的尖嗓音。我用力眨眨眼,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分不清公母了。我發現亨特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老東西,目光中有疑惑又有訕笑,似乎是在問:你們東方的大鱷就是這副模樣嗎?
「好了,不坐就站著!把椅子撤了!」這個尖嗓兒惱怒了。幾個壯漢立即上來搬走了椅子。
一個隨從模樣的人湊上前,伏在他耳根說了點什麼。只見這個陰陽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個人慌忙倒退。
「你們,」娘娘腔又響了起來,他還是手指著我們。「你們不是會功夫嗎,明天跟我手下比試比試!」說著站起來扭著屁股走進內室。他這一連串動作讓我驚呆了,亨特卻是一臉的淺笑,完全是觀賞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