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哲」事件中的無名英雄——郭鴻志

「李一哲」事件中的無名英雄——郭鴻志

不畏虎的年輕人
1974年11月7日，在廣州北京路上帖出了題為《關於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的大字報，署名「李一哲」。這份大字報是爆響在嚴冬里的一聲春雷，它震撼了廣州，驚動了全中國和全世界。
在 整個十年文革中，與權勢者作對的「反調」大字報、上告材料等從來沒有間斷過，但基本上都是在「文革」和毛澤東體制的框架內爭吵，都是要證明自己「忠於毛主 席」而對立者不忠。「李一哲」大字報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也帶有抽象肯定「文革」的詞句，但它的內容不但明白無誤地具體否定「文革」，並進而否定了整個極 左體系，乃至中國幾千年來的奴隸制、封建制和「人治」體系。
時至今日，絕大部分有關「文革」的著作提到「李一哲」為何許人時，都說是當時廣州市 的三個青年：當時的廣州美術學院未分配的畢業生李正天，下鄉插隊后回城待分配工作的知識青年陳一陽，廣東水產製品廠的鍋爐工王希哲。實際上「李一哲」還有 一位成員，他就是當時廣東人民廣播電台技術部副主任郭鴻志。
「民主與法制」大字報的一些段落令人至今難忘：我們是所謂「不畏虎」的年輕人，但也並非不知道虎的兇殘，甚至可以說，我們是被那種動物吞噬過一回，但終於咬不動，吞不下去的餘生者，臉上留著抓痕，不是漂亮人物。
這樣精彩的文字就是出自郭鴻志的手筆。
從教員到革命功臣
郭 鴻志是山東招遠縣焦各庄人，1929年生。他小學未畢業就當上了小學教員，時年15歲。可他執教沒幾天就干不下去了，因為日本投降后，他的家鄉建立了共 產 黨政權。「解放區」基層政權有相當部分是由流氓無產者執掌大印。他們常常假公濟私，胡作非為。焦各庄的這類新貴們與郭鴻志的父親有點小糾紛，就把這飛在抗 戰中為共 產 黨出過不少力，並且不富裕的勞動人民硬是劃成了富農。從此郭鴻志一家就成了專政對象。1955年，他的自幼一目失明的哥哥因為送公糧時隨口說了句「多好的 麥子，可惜給蟲子吃了」，就被那幾個食公糧者逮捕，判了兩年勞改。
當時村幹部的專政鐵爪也伸向了郭鴻志。但區委書記很喜歡這個熱誠聰穎的大孩 子，介紹他離開家鄉去參軍。於是他16歲就參加了解放軍，經過專業訓練，他成為了解放軍的一名報務員，參加了東北戰場的「四保臨江」、「遼瀋戰役」、「平 津戰役」......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島，屢建戰功。他不滿17歲時，就加入了中國共 產 黨。1950年10月，他又作為志願軍幹部入朝作戰，1951年元旦，被清川江的冰水凍掉了十個腳指頭。
1955年夏，肅反運動時，這位革命功臣突然被抄家。也是這一年，他轉業到了地方。
會合
1966 年文革之初，郭鴻志和李正天一樣當了「保皇派」。許多「保皇派」人物是想討好領導，但郭鴻志和李正天則不是，他們和親人們多年的經歷已經鬱積成了一個沉重 的「法制情緒」壓在心頭。他們認為對任何人有意見都可以提，但對隨便把人打成「反革命」、「黑幫」、「死不悔改的走資派「的現象，他們二人都堅決反對，他 們要保的絕對不是某一兩個領導人，而是法制，是人的基本生存權、公民權。
到1967年之後，郭鴻志和李正天都成了廣州地區最大的群眾組織——「紅聯」的骨幹人物。「紅聯」反的是當時廣州地區頭號高官，廣州軍區司令員黃永勝上將。他們痛恨黃永勝之流踐踏法制，動用軍隊鎮壓群眾，甚至下令向手無寸鐵的群眾開槍。
郭鴻志和李正天是在67年秋天裡長談一場后成為莫逆之交的。李正天發現這位郭大哥是自己所遇到的最有思想的人，因為他說出這樣一番話：
馬 克思、恩格斯去世以後，列寧是眾望所歸。後來他把隊伍從第二國際中拉出來，另立山頭，建立第三國際，把馬克思的朋友伯恩斯坦、考茨基和歐洲的社會民主黨人 罵作修正主義分子，把孟什維克當成死敵，在布爾什維克內部也大搞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現在要反派性，派性的根子就是列寧。斯大林、王明之流都是沿著列寧的 路歪下來的。
在當時，這是反革命言論，而且人們根本就想不到對列寧的偉大產生懷疑，李正天對郭鴻志由衷敬佩
1968年7月21日夜， 郭鴻志被廣播電台「新領導」押送廣州警備區司令部監護，住西村監獄。7月底轉移到梅花園監護。在此期間，廣播電台新領導開辦了一個支一派打一派的「學習 班」。新領導中被指定代替郭鴻志職務的那個人多次到梅花園監護地「提審」他的前任郭鴻志，每次提審都是口出狂言，但每次都被郭鴻志頂了回去。不是被郭鴻志 頂得啞口無言，就是惱羞成怒地對郭鴻志辱罵恐嚇一番，悻悻而去。
監禁，能摧殘郭鴻志的肉體，卻永遠不能摧殘他那不屈的靈魂。
爆發前的沉默

71 年林彪死後，政策一度放寬了一些。於是郭鴻志於72年10月從五七幹校回到了家。後來聽說當局對李正天改為監外審查，郭鴻志就設法邀請李到兒童公園見面。 兩個人長時間地轉圈子，談各自的被非法專政的遭遇。他們認定，文革中的「公安六條」、「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的原則是「非法的法」。他們對整個文革和反 右鬥爭等歷次政治運動都產生道路懷疑。郭提出，中國的情況要好轉，首先要翻彭德懷、彭真的案。這在當時也是沒幾個人敢想的。
從72年到74年，李正天精讀了一大批法學著作和法律條文，郭鴻志則花很大力氣尋找、研究國際共產運動史和中共黨史的正反面材料。
與郭鴻志越熟，李正天越覺得他有趣。這位老榮譽軍人常年騎著輛舊自行車奔波，總是一身舊衣服，不修邊幅，胃口特好，精力充沛，聯想極為靈活，豐富，常有奇特而令人信服的見解。他的女兒稱他為「老郭」，這當然是在他女兒年幼時。此人正是「大智若愚」一語的印證。
他們二人同幾位青年朋友花了大量時間，對文革中各地的暴行進行了廣泛調查，寫成了一篇篇調查報告，油印散發。73年初，兩個人商定，李正天執筆，寫出了《九個問題》，公開明確提出了要健全法制。
73 年秋，一群年輕人向李正天和郭鴻志談到了他們調查到的海南島東方縣、譫縣等地在文革中大規模屠殺群眾的情況。他們趕寫了三份調查材料，要上送黨中央、國務 院。李正天、郭鴻志認為光是彙報還不夠。他們決定再趕寫一份東西一起上送，就是他們對文革的分析和對國策的建議。李正天說，這是「開藥方」。
那 些年輕人要向葉劍英告狀，郭鴻志、李正天認為要「告大狀」，告到毛澤東那裡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郭鴻志說，他查閱能找到的所有的毛澤東的論著，沒有發現 一句話講要法制，導師有大量材料證明毛從來就得意於自己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這就是禍亂的根源，他們決定向毛集中「談談法制」。
爆發
11 月的一天，李正天在馬路上偶然碰上了思想敏銳的熱血青年王希哲。晚上，李對郭鴻志說，郭表示歡迎王來一道寫作。於是王希哲來到了李、郭經常聚會的地點。當 時有傳說，四屆人大即將召開，他們就將給毛澤東的信同時作為給四屆人大的提案。重點寫什麼？在郭面前，李、王仿照當年的周瑜諸葛亮，各自在手心寫字，伸手 一看，王希哲的手心是「民主」，李正天是「法制」。三人相視而笑，於是，王寫「民主」部分，李根據《九個問題》等寫了「法制」部分，後來郭又稍加修改，這 份提案就命名為《關於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12月12日，他們將提案寄給了毛和全國人大。
提案的作者署名為「李——哲」，中間的一橫是個破 折號。郭鴻志的名字沒有出現。原因是李正天和王希哲說，郭是老幹部，在當時特別容易挨揪挨整，而對年輕人追究得就不那麼重。74年春，剛回到廣州市的原插 隊青年陳一陽，也由王希哲引薦參加了這個協作小組，「李——哲」中間的破折號也成了「一」字。隨後的一年多，廣州街頭出現了一系列署名「李一哲」的大字 報。
提案寄出快一年了，無迴音。他們倒是得知，自己已經上了「敵情通報」。顯然，提案沒出廣州就被扣住了。他們決定：直接訴諸人民群眾。 1974年11月7日，經過修改的《關於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加上新寫的長序共兩萬六千多字，以六十七大張紙組成的超長大字報在廣州市北京路張貼了出 來。轟動了廣州，並迅速傳遍了全國，傳遍了全世界。
一開始省委不知道「李一哲」中還有一個郭鴻志。李正天、王希哲、陳一陽遭到了名為「辯論大會」的反覆批鬥。很快地，火力就全集中到李正天一個人身上來了。郭鴻志是所剩無幾的敢來探望李正天的人之一，他說，現在是走上鋼絲了，沒有退路，沉住氣，無論如何要走過去。
「四人幫」被捕后，一向極左的韋國清按照華國鋒「抓綱治國」的意旨，反將「李一哲」打成「四人幫」的代理人。當局經過嚴密偵察，發現「李一哲」作者中有郭鴻志。77年3月，李正天、郭鴻志、王希哲、陳一陽先後被捕入獄。
郭 鴻志是殘疾人，而且年近五十，被監禁了兩年，體重由75公斤下降到40公斤，只剩下皮包骨，連李正天都不認得是他了。但他依然視死如歸，巋然不動。當局要 他坦白交待，他寫的卻全是抗辯書。以至於審訊者常常問：「難道你一點錯誤都沒有么？」他的回答總是：「一點錯誤都沒有的人是不存在的，你這樣問是違反唯物 辨證法的。你們把我銬起來用警車送進監獄，難道僅僅是因為我犯了錯誤嗎？你們把我，把『李一哲』打成反革命在根本上就是錯的。只有你們承認這一條，你我之 間才能正常對話。
自由
78年末，廣東省委政法委員王書記，公安廳廳長來監獄分別同「李一哲」們談話，李正天說：「你們關多一天就罪大一分！」
王書記對郭鴻志說：「你寫份檢討給我，我就放你出去。」
答曰：「時至今日還要我寫檢討？一根JB毛都不給你！」
這就是郭鴻志。
78年12月30日，「李一哲」全體成員終於獲釋。
02/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