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工地,剛一進大門,我就看見宿舍前面停著兩輛麵包車,車尾赫然拖著兩面巨大的國旗,一直垂到地上。我好奇的歪著頭繞過車旁,去廚房看看中午吃什麼。
廚房裡熱氣騰騰,廚師正忙著從籠屜里往外拾包子,他看我進來,立刻挑了四個遞過來:「拿著!肉的,趁熱吃,等會可能就沒了。」
「外面的麵包車是怎麼回事,還掛著國旗?」
「北邊鄰國打起來了,那邊項目組的人撤到這兒來。使館分配給我們二十人,本來中午是紅燒肉,臨時改成包子。」他看我在發愣,笑了笑,繼續幹活,「拿回房間吃,肉餡的不多,待會一開飯就沒了,那些人已經一天沒吃飯。」
「不用不用,換個菜的。」我沒洗手,只好走到盛包子的筐邊,從碗里顛出兩個,又拿起鍋鏟,撥拉一個菜的進來。
「你是沒看見,」廚師手腳不停,嘴也不閑著,「幾乎所有東西都沒帶,就穿著一身衣服跑出來。有一輛麵包車後面還被打了三個洞,有一個人的肩膀被打傷了。」
「不是掛著國旗嗎?」
「那誰知道,大概是想搶劫吧?」
「可能是夜裡,國旗看不見。」
「不是的,我問過,是大白天,而且是在進入這邊國界以後。晚上他們在國境線上等著這邊的使館辦理手續。」
「真是這樣!?」我立刻想到自己,每天都開車在外面跑,會不會也遇到這樣的事。
回房間的路上,我仔細看看被擊中的麵包車。子彈打在車尾左上角,國旗上有兩個洞,後窗玻璃已經掉落,車頂被斜著穿透,最後一排座位的靠背上還殘留著幾片血跡。
「這明顯是想打司機!」我轉身對湊過來的一個鋼筋工說。聲音高亢而顫抖,讓自己都吃了一驚。
鋼筋工縮著頭,又向前邁了一步,雙手收攏到胸前,彎腰往車裡探看。
中午吃飯的時候,所有人都壓低聲音,悄悄的討論著這件事。奇怪的是,北邊過來的人沒有一個走出屋子,廚師只好領著另一個人把包子抬進他們住的房間。
以後的幾天,這些人似乎自願把自己關進了監獄,除了偶爾有人出來上廁所、拿飯,幾乎不出來活動。我很快也對他們失去興趣,照常每天進進出出的忙碌著。
工地上的基坑越來越多,倉庫邊的鋼筋籠子也漸漸堆成了小山。
因為吃飯的人增多,廚師有些忙不過來,所以經常做包子。這天我終於忍不住了,上午買完最後一趟材料,一轉方向盤,掉頭去東方飯店。
蘇茜第一個飛出來跑到車旁,我把她抱起來,還沒站穩,小丫頭就在我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嗯?你嘴上是什麼?粘糊糊的。」
「哈哈!生花糖,很好吃。」她扭動著身體。
「生花糖......是花生糖吧?」我一邊往前走一邊忍不住笑著猜測。
「是花生糖。」影倩從屋裡迎出來,眼睛里都帶著笑意,「下來吧,去洗洗嘴,給叔叔拿幾塊吃。」
「別客氣別客氣!」我放下有些不情願蘇茜,胡亂地擺擺手。
「中午別走了,一起吃飯。」影倩的口氣隨便而不容分說。
「好好!」我也沒客氣,「我就是來改善伙食的。」
「好啊!吃飯嘍!」蘇茜在一旁叫起來。
「哪有那麼快!」影倩笑著回答,然後又轉回來,「你先坐一會兒,我去加幾個菜。」
「不用,不用,我帶蘇茜打球去。」
中午有七八個菜,最受歡迎的是國內帶來的松花蛋和曲俊峰剛剛試製成功的豆腐。蘇茜打球時的興奮勁似乎還沒過,剛吃幾口,就甩掉鞋,不停的在飯桌旁邊的大沙發上跳來跳去。影倩叫了她幾次,我剛想加入,蘇茜突然絆了一下,噗地一聲摔趴在沙發上,大家吃了一驚,接著都不由得笑起來。
「摔倒了吧,」我假裝幸災樂禍,「叫你不停的跑,腿都累軟了吧?」
蘇茜爬起來,一臉迷惑的摸摸膝蓋:「沒有啊?還是很硬。」
大家轟的一聲又笑起來。
「行了行了,穿好鞋,過來趕緊吃飯。」影倩笑著招手,「不然我把松花蛋都吃光了。」
「不好!」蘇茜也不穿鞋,飛快的跑過來,一下子爬到我腿上,接著手腳亂動,躍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簡直是個猴子!」我笑著撿起掉在桌布上的一塊豆腐。
「工地上的伙食不好就常過來。你看,孩子們多高興。」影倩看看我,接著低頭拂了一下額前的散發。
「是是!」我目光略略向下,看著她輪廓優美的下頜和頸項,「不過,別每次我來都特意炒幾個菜,那樣很不好意思,最好是遇上什麼就吃什麼。」
「好啊!」曲俊峰快速划拉幾下,把碗里的飯吃完,「我去前面看看,你喝杯茶,別著急走,下午我要去買東西,咱倆一塊。」
來避難的人悄悄地走了,和他們來的時候一樣突然。我回到工地時,正看見廚師和幾個中國人在收拾他們住過的屋子。
「真臟!」他看我過來,綳著臉發牢騷,「飯碗也不洗一下,被褥就那麼堆著,滿地的煙頭和濃痰。我的鋪蓋都是新的,給他們以前只用過兩次。」
「就這麼走了?」我看著許多天來第一次房門洞開的幾間屋子。
「是哦,連句謝都沒有。這幾天市裡沒事吧?聽說外面挺亂的。」
「沒什麼事兒,都是在郊區,聽說軍隊已經去了。最近這種消息太多了,沒事兒!」
我打了兩壺水往回走,下午的上班時間還沒到,院子里很安靜,只有保管員領著幾個當地工人在倉庫門口忙著整理用過的水泥袋。
我繞開一些,躲避飛揚的灰塵,忽然聞到一股臭魚的味道,這兩天工地上一直有這種味道,不過今天更明顯。
「哎!」我叫住一個面熟的當地工人,「你們吃的魚壞了,打掃乾淨,拿到外面去。」
「不不,那裡,那裡,」他指著牆那面的醫院,「死人,很多很多!」
「啊!?」我嚇得停住腳步,不敢再往前走,「真的?」
「哎......很多很多!都是胡圖族。」其他幾個人附和,目光中充滿恐懼。
下午在使館碰上醫療隊的司機,他正好送領導來彙報情況,我順便打聽了一下。原來這幾天除首都以外,其他地方都或大或小發生了種族騷亂。首都附近的平民窟尤其嚴重,先是有一些圖西族被害,接著軍隊進行清剿,最後圖西人又開始報復,造成不小的傷亡。
一開始醫院還能應付,後來喪生的人越來越多,太平間很快就滿了,只能放在院子里,所以味道越來越大。司機說這些的時候神情憂慮,自從姜敏失蹤以來,我見過他幾次,每次都很嚴肅,不再像以前那樣愛開玩笑。我曾經試圖打探是否有姜敏的消息,但他從來不願多說,只是透露這事還在審查中。
傍晚回到工地,風向變了,院子里已沒有多少味道。我快速吃完晚飯,胡亂地洗把澡,拎著兩壺開水往回走。齊工的屋子裡人頭攢動,幾個工種的負責人和技術人員亂糟糟地在討論著什麼。路過倉庫時,管理員攔住我,遞過來三大張紙。
「一下子這麼多材料?」我鄒鄒眉頭,翻看著寫得密密麻麻材料清單,「早幹什麼去了?」
「齊工讓我給你的,」他小心的看著我,「下午監理來過,提出好些問題。」
「哦。」我不再說話,抬腿往外走,兩隻腳剛剛邁出門,遠處突然爆發出一陣激烈的槍聲。
「哎呦!」我楞了一下,緊跑兩步,躲到一堆雜物和牆之間。
槍聲驟起驟停,已經稀落了很多,我又側耳細聽一會,感覺不會有危險才快步返回房間。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在來來回回的忙著各種材料,工地上也很熱鬧,齊工領著所有工種的負責人,象群學生一樣,拿著本子跟在監理後面,在工地的各個角落轉悠。
晚飯時回到工地,所有的人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趴在桌子上默默地吃飯。我也疲憊的坐在一角,刻意保持著姿勢,不想像其他人那樣難看的伏在桌面上。開了一天的車,記不清上上下下多少回,磨得屁股都疼,腰也一陣陣發緊,很不舒服。真後悔當初去學開車,現在累得都不想多看方向盤一眼。
齊工面色凝重,端著飯碗聽著其他人發牢騷。
「這監理太難纏!」一個工人一隻腳踩在長條凳上,架在膝蓋上的手裡夾著煙,「鋼筋籠子上的銹也要刮一刮,還問是什麼時候做的,哪有那麼詳細的記錄?」
「晚上不許加班,早上不能開會,不知道想幹嘛?」另一個人接茬。
會計紀華勝從旁邊走過,聽見大家閑聊,突然想起什麼,立刻停下腳步,轉過來興奮地說:「依我看,他就是要找各種理由把我們擠走,然後讓他們國家的公司干這個活。」
眾人立刻閉嘴,紀華勝也馬上意識到自己的不妥——臨河人在講話,江口的湊什麼熱鬧?
齊工等他尷尬地笑著離開,抹了把臉,有些萎靡的說:「這樣吧,先按他說的干。」
吃飯的人慢慢散去,我洗完澡,慢慢的往房間走,路過一個土堆,聽見會計的聲音從另一邊傳過來:「就是這樣啊!我一開始就感覺這個監理不地道。」
「是是,還是您看得清楚!」
等我繞過土堆,看見紀華勝和一個臨河人正在說話。兩人看見我,馬上停下來。我轉過頭不再看他們,心裡滿是鄙夷。剛才在飯桌旁,臨河的都不接紀華勝的話,私底下,又換了一副嘴臉來討好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