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洗完澡,夜幕降臨后,我才稍感輕鬆,彷彿黑暗可以保護受傷的自尊心.齊工在走廊里攔住我,要去亞東公司找人下棋。這老頭最近棋癮越來越大,工地上已經沒有對手,於是晚上頻頻外出到其他中國公司去找人殺幾盤.我不會下象棋,每次去都等得很無聊,但那是領導,又是老人家,只好耐著性子,開車跟著他亂跑。以前李平非常熱情地教開車,我還心中竊喜,現在想來開車真不是什麼好差事,顛簸一個白天,晚上還要出去,實在有些厭煩。
亞東公司在半山腰的豪華別墅區,做食品出口生意,這幾年中國的午餐肉罐頭在非洲大行其道,他們賺得盆滿缽滿.剛來時只能在其他中國公司里租一間破屋子立足,現在已經住著一院兩棟的漂亮別墅,成立了有十幾個常駐人員的辦事處。
在院里停好車,齊工徑直去找他的棋友,我則拐到後面一棟的錄像廳,想看看他們又從國內帶來了什麼新片子。錄像廳里燈光明亮,有人正在收拾東西,我詫異地看著滿地收拾好的大包,不知道怎麼回事兒。
和幾個人聊了一會兒,我才弄清楚緣由,他們準備撤離這個國家。原因是:近幾個月,東亞公司銷售的午餐肉在孟拉維連續導致兩起食物中毒。第一次人數較少,那裡的中國醫療隊儘力幫他們瞞了過去,第二次有一百多人,無論如何也蓋不住了,當地政府已下令封存所有貨物,取消東亞公司的進口許可證,並勒令賠償。
我還沒從對他們撤離的震驚中解脫出來,齊工已經要回去了。今天似乎戰績不錯,老頭一上車就打開了話匣子。
「小李,他們經理要把那兩輛賓士1000賣給我,價錢只有新車的一半,你看怎麼樣?」
「跑了多少公里,用了多長時間,有沒有出過事故?」我毫不意外。
「沒出過事故,兩輛一起買的,一年半不到,才一萬五千多公里,合算吧?」不待我回答,他又繼續說下去,「金色的輪子,真漂亮啊!國內要多高級別的幹部才能坐得上啊!我得趕緊回去給王總打電話,還有兩個小時國內就下班了。」
我明白了今天草草收場的原因,自從見過曲影倩姐弟開來的那輛寶馬小跑車以後,他已經幾次抱怨公司的小車不夠氣派,看見路上跑的好車就嘀咕。現在有這麼好的機會,自然不能放過。我也跟著興奮起來,賓士1000!一個輪胎就有這車的兩個輪子寬,穩穩噹噹地趴在地上,過個溝兒啊坎兒啊什麼的只聽見噗噗兩響,車身幾乎察覺不到起伏,哪像我們的車,稍有不平就翹頭跳屁股,震得五臟六腑你推我撞,一片混亂。
「看著他起高樓,看著他樓塌了!」我感慨。
「怎麼能不塌,最近國內都看著午餐肉能賺錢,好幾家公司開始做這個買賣,結果打起了價格戰,拚命地降低成本,到最後質量無法保證,不出事才怪,看來這個市場是徹底完了。」他停頓一下,「我們就不如日本人會做生意,王總曾經在韓國參加工程招標,他向日本三家電器生產商詢價,想拿價格較低的兩家脅迫另一家降價,結果價格最高的廠家立刻表示:因為有本國企業參與競爭,寧願退出,價格也不會降低。後來,在到貨的電器中發現不少另外兩家的零配件,等於是三家一起做了這筆買賣。」
「他們肯定是私下結成了同盟。」我猜測道,「我們為什麼就要自相殘殺,為什麼結不成同盟?」
齊工良久無語,望著外面的車流發獃。
「其實也不僅僅是同盟的問題,」我打破沉默,「從根本上講就不應該忽視質量。」
「這個市場完了,」老頭子又說一遍,「我本來還想介紹幾個朋友過來。」
「其實未必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其他食品也許可以試試。」
「怎麼可能!這顆老鼠屎已經壞了整鍋湯,現在人家肯定已經不再信任中國食品,搞不好還會影響咱們的項目。」
「嗯,肯定是這樣!」我又想起上午李永紅的事。
車拐上工地門前的土路,燈光突然照到路邊樹叢里的一對男女,女人俯身扶著樹榦,**************************突然掃過來的燈光嚇了他們一跳,立刻分開整理衣裳。
「怎麼像狗一樣!」老頭側臉看著若無其事從車旁劃過的兩人,鄙夷地罵了一句。
回到工地,齊工一頭鑽進房間就去打電話,我等在門外緊張地來回踱步,期待著美夢成真。
聽人說:開寶馬,坐賓士。估計這車買來后我是開的多坐的少,不過比現在可是氣派多了。
在屋裡嘁嘁咕咕很長時間,齊工才一臉沮喪地開門出來,告訴我星期六下午路橋公司有貨運到,給東方飯店的圖紙也在裡面,拿到以後儘快把建築效果圖給曲影倩送去。看臉色就知道買車的事吹了,我答應一聲,無精打采地回去睡覺。
路橋公司的貨櫃直到星期天上午才到,等我拿著圖趕到東方飯店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曲影倩和媽媽照看著生意,曲俊峰和爸爸則在整理新到的東西。見我拿著圖過來,大家就聚攏在收銀台前面的桌子上展開觀看。
「我覺得還是不要圍牆好,可以把現在的牆延伸過去,在山下繞一圈,這樣山頂的視野會很開闊。」注目良久,曲叔叔開始發表意見,「這個飛檐好像在樣式雷圖檔里見過。」
「樣式雷是誰?」我沒聽說過。
「樣式雷是清代主持皇家建築設計的雷姓家族,在建築史上非常有名。從康熙朝到民國,雷氏家族幾乎不間斷地擔任樣式房掌案,就是現在的首席建築設計師,負責皇家建築、內檐裝修及傢具器物的設計。他們設計施工的建築有頤和園、承德避暑山莊、圓明園、香山靜明園、南苑、恭王府等。
最早研究樣式雷的學者好象叫朱啟鈐,在他的《樣式雷考》中,記錄了一段傳奇:康熙時重修太和殿,缺乏大的木料,因為趕時間,只好拆明代陵墓中的楠木樑充用。後來康熙帝親臨上樑典禮,但太和殿上樑儀式這天,脊檁卻合不上榫,落不了位,眼看就要出紕漏。這還了得,天子親自主持的儀式出問題,工部官員們的腦袋還要不要了。大家正在手足無措的時候,虧得有位官員機靈,私下裡找到雷式始祖雷發達,給他換上官服,叫他上去處理。雷發達藝高人膽大,身著官服,袖中暗藏一把斧頭,爬上屋頂,「斧落榫合」,幾斧子就解決了問題。於是禮成,上大悅,面敕受工部營造所長班。」
「曲叔叔,您上次說過曲水流觴,還有旗亭畫壁,前一個好像講的是王羲之,后一個是怎麼回事?」既然已經沒面子了,索性問個明白。
「旗亭畫壁講的是唐玄宗開元年間,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在酒樓中小酌。後來,一群梨園伶官也到此會宴,片刻之後,眾歌女開始唱曲。王昌齡因而提議,根據所唱的詩詞中三人作品的數量,來比較名聲大小。
第一首是:『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第二首是:『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何寂寞,猶是子云居』。適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第三個是:『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又是王昌齡的!
王之渙自以為也是成名已久的詩人,三首之後竟然一無所獲,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指著最漂亮的歌女說:『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
「後來怎樣?」我見曲叔叔端杯喝茶,有些急不可耐。
「後來那個歌女唱的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果然是王之渙的《涼州詞》!三人遂大笑,引起歌女的好奇,問明緣由以後,請他們『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從之,飲醉竟日。」
我聽得入神,忘記手裡還拿著一杯水,直到浸濕了褲子,才猛然驚醒。
「這些都是古人的雅事啊!旗亭畫壁出自薛用弱的《集異記》,以前這段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現在不行了。」
「現在這樣更精彩,」我笑著回答,「您要是全用文言文,我還不一定能聽懂。」
「行了,」曲媽媽站起來,「以後有時間再看,你們把圖紙收拾收拾,該學車學車去,我要開始做飯了。」
晚飯有八個菜,還有個羊肉鍋仔,熱氣騰騰地擺了一桌子。我還沒坐下,就已經被香氣弄得滿嘴口水。曲俊峰更是猴急,上去就撈起一塊羊肉,燙得直吸溜。
曲影倩把弟弟趕去洗手,招呼其他人入座。我是客人,坐在曲叔叔對面,正對著一盤翠綠的清炒苦瓜。
「小李你吃不吃苦瓜,不吃就換一下。」阿姨似乎從我的眼神中察覺到了什麼。
「我不吃苦瓜,不過沒關係,我胳膊長能夠到其它菜。」話音未落,曲影倩已換了一盤紅燒仔雞過來。
「苦瓜好啊!可以清火,明目,《本草綱目》中就有記載。」曲叔叔說。
「好是好,就是有點苦。」
「年輕人不應該怕吃苦,苦難是一筆財富,吃苦瓜也是一種……一種境界。」
我被他說得有些糊塗,搞不明白這苦瓜和苦難有什麼聯繫,更不知道是何種境界。
「我爸喜歡吃苦瓜,而且要清炒,還不準放糖,」曲影倩接過話頭,「一開始我們都不吃,久而久之就習慣了。」
「誰說的,我到現在也不習慣。」曲俊峰挽著袖子走回來。
「其實本來不想炒這個菜的,他爸爸非要嘗嘗當地種出來的苦瓜是什麼味道。別愣著,吃菜吃菜。」
「你們還種菜?」我問道。
「自己開了一片菜園,在那邊。」曲俊峰咽下一塊羊肉,伸手指一下,「上次亞東公司請使館的人,我還送了他們幾根。」
「亞東公司要撤走,你們知道嗎?」
「為什麼?」
「聽說是幾家中國公司打價格戰,結果產品質量出問題,被取消了許可證,還要賠錢。」
「我聽姜……姜大夫講過,好像是食物中毒。」曲影倩接了一句。
「對對!」我察覺到她的異樣,趕緊繼續,「這幫人夠笨的,各自為戰,互相拆台,結果徹底玩完兒。當然以次充好也絕對不應該。」
「這是個大問題,」曲叔叔放下筷子,「國內的情況恐怕更嚴重,白酒、麵粉、豬肉,不僅以次充好,聽說還有人往裡加東西。」
「應該制定嚴格的法律,禁止添加任何有害的東西,一旦查實,嚴懲不貸。」我狠狠地抖著手。
「法律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危害人體健康的物質成千上萬,不可能所有的成分都做檢測。」
「那就告訴老百姓如何辨別真假。」
「那更不可能,不是每個消費者都能成為專家,而且很多有害的成分是看不出來的……關鍵還是人心,人心壞了,所有的技術手段都是查不出來的。」
「心壞了,什麼也治不了。前幾天我們公司有人在超市偷東西被逮住……」我把李永紅的事講了一遍,「這混蛋一個月津貼六百美金,還要去偷十幾美元的瑞士軍刀,古人說:『倉廩實而知禮儀』我看未必。」
「中有不足,必形於外,富有或貧困和德行的好壞絕不能划等號!國內總有人說:等經濟發展了,社會道德的水平就會提高。我看如果不重視高尚品德的養成,弄不好就是為富不仁。這幾天我和她媽媽坐車出去,發現交通秩序很好,更令人驚奇的是沒看見交通警察,整個城市也沒有一個紅綠燈!」
「這裡的交通規則是次道讓主道,拐彎的讓直走的,所以沒有紅綠燈。就是這樣,」我把兩根筷子擺成十字,「任何相交的兩條路,都有主次道之分。從各個方向行駛到路口的車輛,都會看到一塊區分主次道的牌子,如果你在主道上,只要丟油門稍稍減速,看看沒有特殊情況就可以通過;如果在次道上,則需要更慢一些,如果看不清楚主道是否有車,就要停下來確認后再通過。」
「如果碰上主道的車拐彎怎麼辦?」曲叔叔問。
「同在一個道上的車,拐彎要讓直行。主道上的車拐彎,次道上的車同樣要讓。」
「沒有警察看著,所有開車的人都遵守規則,需要很好的自覺性。」
「的確如此,」我點頭,「您不提起我還真沒認真思考過,每天中午下班時有幾條路都會堵車,但從來沒見到過警察,十字路口也沒有亂成一團。」
「這個國家的人均收入不到中國的五分之一,交通的文明程度卻不知比國內好多少倍,值得仔細思考。」
「他們基本上學的是歐美人的開車習慣,守規矩,但車速極快。」
「不僅如此,路上根本聽不到汽車喇叭響,我已經四五天沒聽到有人鳴笛了。站在街邊,只有一輛輛車呼嘯而過,沒有了吵人的喇叭,反而顯得發動機的聲音很響。」
「我上一次鳴笛大概是四個月以前:有個新手在前面開得太慢,我跟得不耐煩,又超不過去,就按了一下,結果把周圍的人嚇了一跳。坐在旁邊的司機立刻提醒我不要隨意鳴笛,前車副駕座位上的人吃驚地回頭看看,趕緊指揮新手打右燈靠邊停下,讓我過去。這事現在講起來還有點不好意思。」
「四個月不按喇叭,簡直不可思議!」曲叔叔感嘆。
「還有更讓人感動的,」我接過阿姨夾來的一塊羊肉,點頭表示感謝,「有一次我站在路邊等司機來接,總是聽見路過身邊的車減速,有的甚至還急剎車。當時挺納悶,後來我往四周一看,才發現身後不遠處有一道水流橫穿路面,過往的司機為了不讓激起的水花濺到行人,全都慢速通過。我趕緊往前走了十幾米,路過的車才恢復正常的速度。」
「這就是素質!我們有了高速公路,有了越來越多的汽車,不能沒有與現代科技相適應的文明。」
「小李你不吃羊肉?」阿姨見我半天沒動筷子,忍不住問。
「不是不是!」我擺擺手,「我已經吃了很多了,味道很好,就是……太燙,都冒汗了,要歇一會兒。」
「天不冷,其實不應該這麼吃的,但小峰說好久沒吃到我做的羊肉鍋了。」
「沒關係,沒關係!哪天我請客,請你們吃烤羊肉。」
「哪裡有賣烤羊肉的?」曲俊峰抬頭看著我。
「這還不簡單,自己動手嗎!不過你得幫忙,告訴我哪裡能買到最好的羊肉,還有木炭。地方嗎……就在那邊山頂的工地上吧。前天齊工讓這邊的工人晚上全部回醫療中心住,正好給我們騰出了場地。」
「東西不用你買,到時候來就行了,能不能把姜醫生也請來?」曲影倩說。
「嗯……好的!不過東西還是我來買,總讓你們請客太過意不去了。」
「這樣吧,」曲叔叔見我們僵持不下,也開口了,「還和學車一樣,我們買東西,你出技術,過來烤肉。」
「還是我買吧?」
「小李你也是個爽快人,別再爭了,就這麼辦!再說兩個孩子都把你當朋友,又教開車,我們理當表示感謝。」
我心裡喜滋滋的:「既然曲叔叔這麼說,再推辭就卻之不恭了,到時候我早點過來,給阿姨打下手。」
回到房間還沒坐穩,姜敏就在外面敲窗戶,我開窗戶把她抱進來,直接放在腿上,講了曲影倩要請客的事。
「真的!」她一臉驚喜,「我好久沒吃羊肉了。」
「那就準備好肚子,到時候大吃一頓。」
「你今天又去那吃飯了?也不帶著我。」
「今天是人家請客,我怎麼好帶你去?」
「眼福口福都飽了吧?」
「還想吃,這不你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