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死的?」路上我問姜敏。
「鈍器造成顱腦損傷,全身幾十處傷痕,後腦都砸扁了。」
「因為什麼?」
「警察懷疑是搶劫,身上什麼證件都沒有,錢包被掏空了扔在旁邊。」
「這也太狠了,錢拿走就是,幹嗎殺人?」
「剛才警察說,最近出現一夥強盜,十分兇殘,不管有沒有搶到錢,從不留活口,他們懷疑是胡圖人乾的,你要小心些。」
「瞎扯,胡圖族的人都當選總統了,還搶劫幹嗎?肯定是圖西族的警察因為大選輸了,想糟蹋別人的名聲。」
這個時間的醫院大廳空空蕩蕩,僅有的幾個病人有些驚奇地看著我們走過。
剛拐入一條走廊,我們就碰上輝騰公司的幾個中國人,為首的和齊工打招呼,並告訴他不用進去了,死者是輝騰公司的。
回去的路上大家議論紛紛,都說剛才應該進去看看,好多年沒見到被打死的人了。
「這有什麼稀奇,我見過騎自行車摔死的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嘴裡不停地往外冒血泡泡。」我本來無意參與他們的談話,聽有人說沒見過死人,頓時來了精神。
「輝騰公司這次麻煩大了,家屬肯定要鬧,不知道會賠多少錢。」一個瓦工說。
「你以後要注意安全,」聽見這話,一直沉默的齊工轉身面對我,「晚上沒事別出去。」
中國人死亡的消息立刻傳開了,星期天下午我到東方飯店時,他們也在議論這事。
「來來,小李,過來坐。」剛一進門,曲媽媽就熱情地招呼。
「聽說那個醫院就在你們工地旁邊?」寒暄之後,曲叔叔靠在沙發上問我。
「對,當時姜醫生還帶著我們去認屍……」
「可憐啊!一個人就這樣沒了,不知道他的家人如何過這一關。」曲叔叔嘆息著。
「聽……聽說輝騰公司要陪許多錢。」我咽口唾沫,硬是把準備大說特說的一番話壓回去。
「錢哪有命重要啊!再多的錢也換不回命,也補不上破碎的家庭。」
「是啊,是啊……,阿姨我來幫你。」我壓根就沒想到過這一層,不知道如何繼續,看見曲影倩和媽媽正在剝毛豆,趕緊過去幫忙。
曲媽媽笑著擺手說:「這些事用不著你們男人插手,馬上就好。你家裡幾口人啊?」
「五口,我老大,還有兩個差五歲的雙胞胎妹妹。」
「那你媽媽夠辛苦的,要照顧三個孩子,還得上班。」
「那時候奶奶和姥姥輪流過來幫忙,而且妹妹們出生時我已經五歲,可以照顧自己了。」
「有妹妹以後,從天上掉到地下。」曲俊峰突然說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我有些驚奇。
「這是我爸媽經常說我姐的話」
「對啊!以前喂我吃頓飯,要追著滿院子跑,後來根本沒工夫管我,自己就知道吃飯了。」
「一般來說,老大多少要吃些苦頭。」曲叔叔說,「不經苦難難成人,吃苦是一筆財富。」
「我們去練車吧?」曲俊峰打斷我們。
「等你姐一起。」我看一眼曲影倩。
「你們先去,我過過就來。」
院子的停車場里只剩一輛越野車,我讓曲俊峰先坐進去,自己站在車后,讓他分別通過左中右三個後視鏡觀察,熟悉不同距離時物體在鏡中的影像,接著又到車的右前角,增強他右側的距離感,最後從右側緊貼著車身引出一條直線,叫他記住前檔下沿與這條線的交匯點,然後開車兜圈子,反覆練習靠近這根線。
過了一會兒,曲影倩和父親來到停車場,沒想到曲叔叔提出也要學,我從車庫裡又開出一輛自動檔的,父女兩個開始你一圈我一圈地練習,每個人都想多開一會兒,可惜只有一個教練,於是你爭我奪,嘻嘻哈哈地鬧得不可開交。我抓著手剎坐在旁邊,被他們深一腳淺一腳的油門晃得頭暈腦脹,渾身是汗,天色也不知不覺地暗下來。
阿姨出來喊了三次,我們才坐到飯桌前,曲叔叔依然神采飛揚,和姐弟兩個爭論著誰開得好,相持不下,最後把問題交給我。
「你覺得怎樣?」三個人都瞪著眼等待答案。
「累!累得我滿身臭汗,兩個一樣,都是菜鳥!」
所有人都一愣,接著哈哈大笑。
「你這人也夠瘋的,領著孩子們瞎鬧,不想吃飯了!」阿姨一邊發筷子,一邊嗔怪道。
「聽影倩說,你最近在看書?」曲叔叔微笑著轉移了話題,「在讀哪一本?」
「沒特別讀哪一本,唐詩,宋詞,還有《古文觀止譯註》和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想起來就讀一段。」
「你喜歡這些?」
「是,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很好,作文經常被老師在課堂上朗讀。高中文理分班時拿不定主意,猶豫了好久。」
「後來呢?」
「後來還是學了理科,那時候有句話,叫『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那也未必,健全人格的形成,需要各方面的知識。」
「是啊!所以我一直保持著對文學、地理、歷史和哲學的興趣,記得上學的時候,每學期新語文書發下來,我都當小說先讀一遍。」
「噢?那你覺得語文課本的內容怎麼樣?」
「這個……我可不敢亂說,不是學這個的……不過我覺得還可以再多選一些好文章,……但也有困難,畢竟不是只有語文一門課,我基本上是利用寒暑假的時間讀書。」
「你都讀過哪些書?」
「嗯……挺雜的,什麼書都有,《紅樓夢》、《西遊記》、《控制論與方法論》、《步兵戰術》、《孫子兵法》、《初拍》、《二拍》、《尼米茲傳記》《隆美爾日記》等等,還想看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但一直沒找到。」
「為什麼要讀希特勒的書?」
「好奇而已,看看希特勒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你就不怕受影響?」
「絕對不會!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立的思想,對的接受,錯的拒絕。」
「說得好!要有自己獨立的思想,但對錯的標準是什麼?」
「這個……」我又開始冒汗,「沒仔細考慮過。」
「爸,怎麼說著說著又成了教學生!」曲影倩笑著抬起頭插話。
「就是!」曲媽媽附和。
「沒關係,沒關係,叔叔是長輩,又是老師,我應該多請教。」
「呵呵!」曲叔叔往椅背上靠靠,笑了一下,「你為什麼不讀武俠小說?」
「讀過一些,後來就沒興趣了,大概因為功課忙吧?」
「我有幾個學生喜歡讀武俠,還因此造成成績下降,後來我在課堂上沒收了一本,作者叫谷石,仔細讀過以後,我特別在上課時抽出十分鐘,指出許多缺點,告訴學生們此書不值一讀。」
「您這個辦法有意思,不過我覺得武俠小說也不完全一無是處,平時讀讀也沒什麼,當然不能上課看。」
「噢?你說說武俠有什麼好的。」
「英雄情結,最起碼它可以滿足一下讀者快意恩仇的心理需求。」
「這個問題沒仔細考慮過,等我找幾本研究研究再說,你倒挺誠實的!」
「這是應該的,」我想起剛才答不上來的對錯標準問題,「高中時的語文老師反覆告訴我們做人要誠實。」
「他怎麼說的?」
「老師講過一件事:上大學時,他碰到一個字不認識,去問教授,教授看了半天,解釋說是個什麼衍字,後來他查《康熙字典》才弄清楚,其實教授也不認識,為面子才說是衍字。老師說:『不認識沒關係,誰也不能把所有的漢字都記住,但為臉面而誤導別人就不對了。』其實……其實還有一件事給了我更深刻的教訓。」
「別光說話,吃菜吃菜,小李你喝不喝酒?」阿姨問。
「不喝酒,謝謝您!」我端起碗微微前傾,接過她為我夾的菜。
「什麼事?說來聽聽!」曲俊峰催促。
「有一次作文講評,是關於建築的議論文,一個同學文章中提到世界上最高的樓有七百多米,老師糾正說最高的建築只有四百多米,一百零幾層。但他出現口誤,說成一百多米,四百多層。我為顯示自己見多識廣,他的話音未落就馬上表示贊同。老師看我一眼,馬上改正了錯誤。」雖然是多年前的事,我現在講起來還是有些臉紅,「教室里很安靜,同學們沒有過多的反映,老師也繼續講評。我張著嘴愣在座位上,羞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這堂課彷彿長得沒有盡頭,不知道怎麼熬過去的,後來我就常常告誡自己:不知道並不丟人,不知道卻裝作知道,才是最丟人的。」
「年輕人嘛!有些虛榮心很正常,」曲叔叔沖我點點頭,「你能有這份見識,就沒白得個教訓。吃菜,吃菜。」
晚飯以後,天已經完全黑了,墨玉般的蒼穹上群星閃亮,我們移到外面的空場里坐下,姐弟兩個一邊照顧生意,一邊參與大家的閑聊。
曲叔叔細細地品著一杯茶,表情安靜而祥和:「剛才的話題太嚴肅,沒辦法,教書幾十年,養成習慣了。」
「沒關係,剛才您的話對我啟發很大,」我端起飲料喝了一口,「我對語文感興趣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文章中有很多做人的道理。」
「不僅如此,語言也是很有趣的東西。」
「對對!記得小學五年級時,老師叫我們回家找歇後語。第二天上課,同學們都踴躍發言。有幾條我至今還記得:巧兒她爹打巧兒她娘——巧急了,嗯……老太婆爬雞窩——笨(奔)蛋。」
「還有反語。」曲俊峰插話。
「梵語,是經文嗎?」我摸摸頭。
「是正反的反,」曲叔叔一笑,「東西街,南北走,忽聞門外人咬狗,抬起門來開開手,拾起狗來打磚頭,倒被磚頭咬了手。」
「還有還有!」曲俊峰興奮起來,「月亮白光光,賊來偷電光。妻子聽見忙上炕,啞子高聲喊出房。瘸子快快走,麻手也來幫。一把抓住頭髮,看看是個和尚。」
我忍俊不禁,噴了一下,索性笑起來。
「旗亭划壁,曲水流觴,祖先留下無數煥彩華章。」曲叔叔看著我,「年輕人,多讀書,多思考,你挺有天賦的,那天說的兩句就很好。」
「其實也不大懂,」我低了下頭,「古詩詞講究韻律,什麼平仄,粘連,我都搞不清楚,所以經常耍滑,只來兩句,說是詩也可以,說是文章也不錯。」
「呵呵,夠狡猾!下星期我給她倆買的書就運到了,你過來再選幾本。」
「對了!還有許多好吃的,下個星期天你再過來,今天太簡單。」阿姨插話。
「那樣太打擾,今天已經很豐盛了。」我客氣道。
「過來吧,不打擾。」曲影倩也開口了。
「一定來!一定來!」曲俊峰路過桌邊,聽我這麼講趕緊湊過來,「他們倆這麼難伺候,我可教不了。」
「哈哈……好,下午三點我準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