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天氣的變化要比旱季豐富得多,早上我剛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間,就一頭撞進蒙蒙的細雨中。工地上飛揚的塵土已被雨絲牢牢地壓在地面,濕潤而微帶涼意的空氣讓人神清氣爽,遠處大街上車水馬龍的喧鬧彷彿也柔和了許多。
今天東方飯店的擴建工程正式開始,我的第一個任務是運一車搭建宿舍的材料過去。前兩天根據國內的指示齊工宣布成立材料組,我也在其中,負責在市內採購材料以及當地司機的管理和車輛維護。這個組其實就三個人,倉庫管理員和我,還有一個是暫時沒什麼活,臨時抽調來的電工。
剛吃完早飯,新來的李翻就跑來要我調輛車送他到自由市場去買兩袋花生。我一邊刷牙一邊思索,車倒是有,不過沒司機。最近公司一下子又買了大大小小五輛車,搞得人少車多,看來為了久違的炒花生米,只能我去跑一趟。
自由市場是窮人聚集的地方,也是個賊窩,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在這裡被偷過。李平曾經告訴我,把周圍貧民窟里的男人集合起來,每十個人一組,全關進去可能有冤枉的,如果每組放走一個肯定有漏網的。我們經常到這裡買五金工具,但從來不買吃的,李翻花三天時間把市場轉了個遍,硬是在臭氣熏天的食品區中找到許多價廉物美的東西。
在他的指引下,我七轉八拐地總算找到地方,原以為可以直接停到商店門口,沒想到還要步行走進去五六十米才到。
付過錢以後老闆和幾個夥計費力地挪出兩個大麻袋,立刻有人圍過來兜攬搬運的生意,李翻卻擺手示意不要。我不由得皺起眉頭,兩個人一次頂多抬走一袋,我們開來的是一輛單排座皮卡,東西只能放在敞開的車廂里,回來搬第二趟時很可能前一袋就被人偷走。我告訴他自己的擔心,可李翻堅持認為不會的,言語中似乎還有責怪我想偷懶的意思,最後我只好答應和他一起搬。
我們費力地把第一袋放進車廂,見他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我趁機再次建議花錢請人把下一袋搬過來。李翻依然堅決地搖搖頭,喘了幾口氣轉身往回走,我也只好跟著。
等我們把第二袋抬回來往車廂里一看,立刻傻眼了,第一袋沒了!我氣得一拍大腿,扭頭坐進駕駛室,一句話都不說。
李翻傻站在車外,茫然四顧,不做所措。這時有個人走過來和他嘀咕幾句。我正納悶他們在幹什麼,李翻像撿到救命稻草似的鑽進車裡,告訴我只要願意出兩百元,這人可以把丟的東西找回來。這明擺著是敲詐!我怒火中燒,但轉念一想,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那人跑去找東西,我們只能在車裡無奈地等待。熙熙攘攘的人流依然像沒事一樣在車外流動,周圍站著七八個閑人,不時對我們指指點點,冷不丁跳出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跑到車前用中文大喊一聲「你好!」,然後轉身消失在人群中,引起周圍陣陣戲謔的鬨笑。
見我臉色不好,李翻猶猶豫豫地支吾半天,才說清楚他的錢不夠,要我先墊兩百元。我咬著牙直視前方,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工夫不大,那人領著個壯漢把東西扛了回來,袋子往地上一放,立刻伸手過來要錢。李翻可憐巴巴地湊過來,我厭惡地看看那雞爪子般的黑手和略帶得意的眼睛,伸手掏錢,同時心裡有了主意。
兩百塊錢剛從包里掏出來,那手就伸過來要拿,我一閃身躲開,按計劃提出條件:給錢可以,但必須協助警察把小偷抓住。話音未落他就嚷起來,後面的壯漢也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衣領。動手了!正和我意!我身體後仰,右腳後撤半步,突然向前一低頭撞在他臉上,接著提膝撞向對方小腹,然後右腳落在他兩腿之間,順勢往前猛地一頂,俯仰之間就把那大漢摔了出去。
圍觀的人一陣大亂,向後退出片弧形的場子。我把錢塞回包里,伸手從旁邊的矮牆上摳出半塊磚,略轉身向後一揮,飛出去的磚頭正砸在一個想趁亂從車裡偷東西的人的肩上。
人群中立刻又是一陣亂叫,我笑著拍拍手上的塵土,正要轉身離開,小巷裡突然鑽出十來個手持棍棒的人,喊叫著在我面前一字排開。
形勢變得危險起來,我深吸一口氣,然後大吼一聲慢慢後退到車邊。背靠車廂,身後就有了掩護,我可以專心應付前面的情況。
可能被我剛才的手段所震懾,對方一時還沒有採取行動,這樣我就有時間穩穩心情,尋找對策。片刻之後,我突然向前邁進兩步,那群人中立刻有一個舉著棒子衝過來,我待他靠近,猛然將手裡的包砸向他的面門,接著飛身而上,左手抓住棒子,右手攢足力氣一拳砸在他眉骨上。這傢伙一愣神,棒子已經脫手,胳膊卻還保持著原先的姿勢。我伸出一根手指,學著功夫片里高手的樣子,在他額頭上輕輕一點。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痛苦地用手捂住眼睛,指縫間鮮血迸流,瞬間就抹得滿臉都是。接著我雙手握棒,向右一沉肩,假裝要撲過去,嚇得右邊的人趕緊後退,我卻突然改變方向,往左邊揮棒,正敲在另一個人的脖子上,然後快速後撤幾步,持棒戒備。等我抬眼觀察四周,卻發現一個對手都找不到了,只有剛才的三個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我把棍子示威地輪了半圈,大吼一聲,看熱鬧的人一下子又退出好遠。有人終於醒過神來,用法語顫聲大喊:「功夫!中國功夫!」
這時候警察終於出現,我扔掉棍子,看著他們手忙腳亂地分開人群來到面前。
在警察局的處理程序很簡單,無非是講述事情經過,然後簽字,只是做記錄的警察對我的口供不大相信,他很懷疑我能夠在如此不利的形勢下和如此短的時間內連傷三人,因此只好等那些人從醫院回來后再與我的口供相對照。這時屋外突然熱鬧起來,許多警察湊到門外往裡面探頭觀望,做記錄的警察也跑到外邊向其他人講著什麼。我靠在椅背上,有些得意地聽著他們不時發出的驚嘆。這些人大概第一次遇到中國人打架,一邊議論一邊向屋裡指指點點。片刻之後,他們突然安靜下來,然後亂紛紛地舉手敬禮。還沒等我明白過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就出現在門口。
「你好!我是托德,你會功夫?」他看著我,伸出手來。
「你好!我是李立強,」我有些意外,趕忙和他握手,「我沒練過功夫,只是以前學過幾招。」
「哦…」他伸手翻翻記錄,然後又看一眼旁邊的下屬,「李先生,你可以走了。」
「啊?不用再對一下口供嗎?」我冒了句傻話。
「不用。」他笑著把身份證還給我,然後做了個請的手勢。
跟著托德來到警察局的院子里,我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除被我打傷的外,後面還跟著十幾個人,全部被手銬連成一串,難道這裡的警察有如此高的效率,把整個團伙都抓住了?
托德見我疑惑,邊走邊解釋:其他人都是主動投案的,這樣那三個人在監獄里就不怕因為人少而被欺負了。
我向托德道別後回到工地,正碰上齊工準備出發到警察局領人。他見我平安回來,立刻把我拉進宿舍。詢問事情經過以後,他停頓一會兒:「小李啊!我得提醒你幾句了,以前你打架的事就算了,這次事情可是有點鬧大了,使館的人剛走,問我你是怎麼回事,我好不容易給才對付過去。我知道這件事你有理,可你想過沒有,如果被當地政府或使館給遣送回國,你不是白來了一趟嗎?還怎麼掙錢?」
我連連點頭稱是,其實在回來的路上我已經想到這些,現在經他一提醒更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說其他的,就看在那筆獎金的份上,以後也要注意點,別到時候一激動壞了大事。
當天的整個下午,我都在茫茫的雨霧中來回奔忙,心情也變得有些鬱悶,直到下班回去的路上,想到姜敏柔軟而溫熱的身體,才稍稍打起點精神。
結束一天工作的工地上已不再喧鬧,當地工人正三三兩兩地往外走,中國人也開始整理洗漱準備吃晚飯。我剛準備下車,倉庫管理員已經急匆匆地跑過來,說東方飯店工地還需要一捆鐵絲。這些人真要命!不知道和他們說過多少次,要哪些材料,列個清單一次備齊,結果還是丟三落四的。今天下午我已經派車給他們送過四次東西,弄得家裡沒人開車,現在最後派去的馬旦還沒回來,又來要材料了。
匆匆打發走下班的司機,我搬出一卷鐵絲到車裡,又來到東方飯店。剛要進門,卻看見馬旦拉著中國工人從裡面出來。我趕緊把他們攔下,上前一問,木工卻說鐵絲不用了。
深吸一口氣,我壓住差點爆發出來的火氣,揮揮手讓他們先回去,然後拉出那捆鐵絲,一使勁從剛搭好的籬笆上面扔了進去。
回到車上看看時間,晚飯又趕不上了,我到山下一轉方向盤,進了東方飯店。既然回去也是一個人吃剩飯,不如在這吃頓好的,反正有的是錢。
飯店的大廳里就我一個客人,幾個侍者無聊地呆在一邊,我拿著菜單猶豫半天,最後點了一盤青菜豆腐和酸辣土豆絲,想想到飯店只有這兩個菜實在不像樣子,又加上一盤紅燒仔雞,然後輕鬆地靠在椅背上,開始觀察四周的情況。侍者們早已不知去向,金碧輝煌的大廳里空空蕩蕩的,這裡的裝修很像電影里歐洲皇室宮廷的餐廳,刀叉碗筷全部閃閃發亮,與大廳里的燈光相映成輝,只是安靜得讓人有些不自在。
因為只有一個客人,飯菜上得很快,我三五下就把兩碗米飯和豆腐土豆倒進肚子里,紅燒仔雞卻實在不想動了,這幾個月除去豬肉就是雞肉,早已不勝其煩。
侍者見我吃完,主動端上來一杯茶,我端到嘴邊試試,一口喝光,然後付錢準備離開,卻看見侍者拿出一個盒子將雞肉倒進去,然後蓋好交給我。
「這是幹什麼?」
「剛才夫人吩咐我們,如果吃不完就拿個盒子讓您帶走。」侍者微笑著回答。
「那盒子怎麼辦……哦,我過幾天送回來。」我暗罵自己笨蛋,一送一還正好多一次再來的機會。
拿著飯盒走到門外,一陣涼風吹得我打了個冷戰。天已經完全黑了,外面的雨依然飄飄洒洒地下個不停,我順著迴廊轉過幾個彎,突然發現自己迷路了,正要轉身往回走,卻聽見有人在吹簫。
當年上大學時,曾經一時心血來潮,跟著校樂隊的老師學吹笛子,所以對簫也比較熟悉,於是我走過去駐足細聽。
透過飄飛的細雨,對面窗戶上一個長發披肩的側影正低著頭專註地吹奏,悠揚的樂聲透過帘子滲出來,引得屋外細密的雨絲也隨著她翩翩起舞,在路燈下變成無數晶瑩而密集的銀絲,然後跟著湖上吹來的風一扭,消失在黑暗中。
看身形應該是曲影倩,但不知道是什麼曲子。樂隊老師曾開玩笑說吹這玩意兒會召鬼,我自然不會相信,但低迴婉轉的樂聲卻讓人感覺有些凄涼。我默默地聽了一會兒,趁著樂聲中斷時轉身往回走,盡量放輕自己的腳步。
回工地以前,我先到醫療隊把菜倒給姜敏,她馬上嘗了一塊,連稱好吃,然後說這個周末有時間,能不能找輛車帶她去玩?我想了一下,隨口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