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的任務是給使館的新宿舍樓工程拉磚,平常我寧可跑長途也不願到這個工地來。因為這裡有個瓦工實在令人討厭。他剛來的時候就有人告訴我,這人嘴裡一句實話都沒有,沒過幾天這個評語就應驗了。
一天下午我開了輛轎車到使館工地,忙完正事以後大家站在車邊閑聊,他突然指著車裡的一盤磁帶問好不好聽,接著得意地說這是他從國內帶來的,看見大家喜歡就沒從車上拿走。
我當時驚訝的無言以對,這磁帶一套四盤,是我臨出發前特意到商店買的,另外三盤還在我的抽屜里放著,光天化日之下,就這樣眼睜睜地成了他的東西。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悔,當初就應該毫不猶豫地一拳把那張滿口黃牙的臭嘴打爛,只怪自己那時還沒有覺悟,讓他白白佔了回便宜。
今天我在裝磚的時候就有點上火,回想起上次拉磚時,差點又讓這傢伙黑了一把。那車磚里有十幾塊顏色偏暗,卸車時正趕上大使過來查看進度,他立刻湊過去報告說磚的質量不好。我一看情況不妙也趕緊走過去,好在大使只是看了一眼,並沒有在意。後來我特意問過李平,其實這種發黑的磚完全可以正常使用,更何況對於框架砌體牆的建築,磚牆只是起隔斷作用,不用承重。
這次又有幾塊發黑,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事。按我現在的脾氣,上次就應該揍他,但畢竟那裡是使館,而且大使就在跟前,怎麼說也不好當著父母官的面動粗。
我坐在車上,暗暗咬著牙進入使館大門。剛要下去,就看見一條高大的德國黑背追著水電工飛快地掠過車頭竄進宿舍。馬旦嚇得直咂嘴,坐在方向盤後面一動都不敢動,腳還不自覺地踩踩剎車。這條狗我早有耳聞,它是這裡唯一一條由中國人養大,反過來卻敢咬中國人的畜生,只要不是使館的人,它肯定對你毫不留情,怎麼哄都不管用。
看著那狗毛茸茸的屁股,我突然怒火中燒,順手抄起一塊磚頭,揚揚胳膊又放下——背後砸黑磚算不得英雄好漢,今天要讓你記住老子是誰!
我轉身把包放回車上,向前幾步,沖那狗喊了一嗓子。這畜生立刻轉身衝過來,快到跟前時大概感覺有些不對勁,停下腳步和我對視。
我微微側身,兩腳一前一後,雙手握拳稍稍提起,緊盯著它翻起的嘴唇和滿口的獠牙。俗話說亂叫的狗不咬人,這傢伙一聲不響,只是目露凶光,喉嚨間發出低低的咆哮,看來絕不是個善茬。
對峙大概十幾秒鐘,我右腳稍稍後撤,突然大喝一聲,抬腿踢向它的下巴。這一下我用了七分力,防備著一擊不中好儘快收腳。只聽見砰的一聲,它被踢得上半身都立了起來,然後順勢轉身,哀嚎著跑進屋裡,鑽到床下再也不敢出來。
我得意地掃視四周,差點笑出聲來,工地上所有的人都像猴子一樣吊在腳手架上,連窄窄的跳板都沒人敢站在上面。
「你們這些人也算窩囊到家了,被一條狗嚇成這樣。」我輕蔑地搖著頭,正要轉身去拿包,突然被人從側後方撞了一下。
穩住身體以後,我才看清是使館的二秘,這時他已經進屋拎著項圈把狗從床底下拖出來,經過身邊時還狠狠地瞪我一眼。
「可惜了!一條名犬被養成了菜狗。」我望著他們的背影笑道。
其他人慢慢從腳手架上爬下來開始卸車,我懶得理他們,拎把椅子獨自到花園裡坐下。使館坐落在山坡上的富人區里,周圍是一棟接一棟的別墅,向下看可以俯瞰整個城市。我第一次來就注意到這裡的環境十分優美,今天終於有心情好好欣賞一下了。
城市在陽光下色彩斑斕,遠處的平民窟彷彿一件碎布拼接起來的百家衣,灰一塊黑一塊,紅一塊藍一塊;富人區則大部分被濃綠覆蓋,間或露出彩色的屋頂和滿是花卉裝飾的外牆,或者乾脆就是一大片開闊的綠地。我正在四處觀望,突然聽見遠處有輛重型貨車隆隆駛來,還沒明白怎麼回事,腳下的地面跳動起來,晃得杯子里的水都撒了出來。當地工人反應迅速,全部跑到空地上,只剩下我們這些中國人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顧。
地震!我本能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撒腿就跑,竄出去兩步之後才想起自己本來就在空地上。當地人倒顯得很鎮定,等一會發現沒有動靜后就回去繼續幹活。我輕手輕腳地向卡車走去,生怕自己的腳步驚動什麼東西,馬旦已經泰然自若地和另一個叫穆拉的司機在車邊說笑。穆拉見我過來,趕緊收斂了笑容,告訴我上次賣水泥的老闆娘讓我儘快去一趟。我問有什麼事,他搖搖頭說自己去換機油時路過那裡,老闆娘只是讓他捎句話,其他的不知道。
這女人自從知道我還沒結婚以後,就幾次提起她還有三個未出嫁的妹妹,問我想不想見見。後來李平知道這件事,時常和我開玩笑,說如果實在拿不定主意娶哪個,就三個都要,每星期一個,千萬別一天一換,那樣身體吃不消。
今天這娘們不知道又要幹什麼?我一邊琢磨一邊看著窗外熱鬧如故的街道。離著店鋪還有挺遠,我就看見老闆娘在招手,還沒等車停穩,她就激動地大喊起來,我聽了半天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那天她買彩票的投注站開出一個頭獎,號碼她看著眼熟,想向我確認一下。
我走過去看看中獎的號碼,心跳突然加速,然後笑著向她搖搖頭,老闆娘張開雙手,滿臉的失望。
回到車上以後,我讓馬旦直接開回工地,進屋以後立刻反鎖房門,雙手顫抖著從桌面上的一堆亂紙中翻出彩票。沒錯!是這個號碼沒錯!我中獎了!
上中學時讀過《范進中舉》,當時還笑話過人家,今天輪到我了。這將近一百六十萬美元的巨獎砸得我直發暈,晚飯吃的是什麼沒記住,洗澡了沒有不知道,姜敏有沒有過來敲窗戶沒注意,直到天蒙蒙亮時才迷糊了一會兒。
早飯後我找個借口,獨自開車到領獎地點,木偶似的依照工作人員的指令辦完所有的手續,直到走出銀行大門才想起一個重要的事:按當地的法律,外國人連續居留一年時間才只有三千美元的換匯額度,這將近七千萬的獎金不知要等到哪一天,雖然有黑市,但肯定也無法短期兌換如此大的數額。
我坐在車裡發了半天呆,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辦法,目前只能盡量延長留在這個國家的時間,慢慢解決這個問題。
整整過去四天,我才從中獎的興奮中緩過勁來,中間姜敏來過一趟,我草草地應付了事。今天一切漸漸恢復正常,我心中的慾火重又燒起來,聽見窗外輕輕的敲擊立刻精神百倍。
完事以後,我躺下喘息片刻,問起這套內衣的來歷。
「昨天才買的,牌子沒聽說過,挺貴的!」
「多少錢?我給你。」
「不用,我的錢夠用。」
「你們醫療隊那點生活費能有多少?別弄得連買牙膏的錢都沒有了。」
「你要真想花錢不如請我到湖邊的風景區玩一趟,……再去東方飯店吃頓飯。」姜敏抬起頭望著我的眼睛。
「這有什麼難的?找個周末我帶你去。」雖然有些擔心到東方飯店會碰到曲影倩,我還是一口答應下來。
「聽說你和齊工前兩天到東方飯店去了?」她轉移了話題。
「是啊,他們想擴建……」我突然明白她提問的目的,不由得有些惱火。「這關你什麼事?!」
「我只是問問......」
「有話就直說,用不著拐彎抹角的!」我鬆開摟著她的手臂,「你不就怕我去追曲影倩嗎?我還就是想試試!」
「我是怕你惹出麻煩,你知道戴維以前開槍打傷過人嗎?」
「打傷人?我只聽說他開槍打過以前的老婆和情人,打沒打中不知道。」
「打中了,那男的屁股上挨了一槍,差點打斷股動脈!」
「警察不管嗎?」
「誰管得了戴維?他拿著槍一直追到醫院,警察總長都不敢出來制止,後來還是大使出面才保住那個男人的性命。」
「後來呢?」
「後來那男的沒等好利索就回國了,一路趴著飛回去的。」
我呵呵笑起來。
「前幾天你把使館的狗打了?」姜敏見我不再瞪眼,立刻轉移話題。
「是啊!怎麼這事你也知道?」
「打狗也得看主人,你惹它幹嗎?」我心裡一震,這個問題當時在腦子裡閃了一下,但沒去多想。現在仔細琢磨起來,自己的確有些魯莽,那幫人之所以怕狗,一來是因為它兇惡,更重要的原因應該是不想得罪使館的人。
「打就打了,想那麼多幹嘛!」我拉過被子蓋住全身,「困了,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