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國有機會和姐姐們一起拜訪了湯姐一家,多年不見,她一家的生活狀態令我感到鬱悶。
湯姐今年七十有餘,她是文革前的大學生。她上大學的期間我小學還沒畢業,因為我父親生前和她父親是莫逆之交,兩家來往頗多。
湯叔是個地道的北京人,有深厚的文化底蘊,他談吐幽默,寫的一筆好鋼筆字,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南下到開封,文革受到衝擊,從此一厥不振。在他受難的時候我母親以自己的手工業勞動的小生意為資本幫他們家度過了難關,平反后他以寫講義養家糊口,從此再也沒回過北京,也沒探望過家在北京的姐姐一家,他把自己的孤魂留在了他鄉。
小時候到他家玩,經常看到他趴在桌子上寫(刻)大篇大篇的講義,那字體工整,清晰。隨著時代的發展,他的手藝越來越得不到用武之地。不過,每每想起他寫的那些字,仍然感到它美得出奇,現在很難看到這樣的手寫字了。
湯姐的丈夫是老中專生,因為學的是同一個專業,兩家又是鄰居,所以走到一起。她的丈夫幾年前患骨癌去世。
湯姐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現年四十五歲,其它兩個兒子都相差不了幾歲。她大兒子曾經有個不錯的工作,後來成了傳教士,離家出走到雲南偏僻的山區傳教,結婚後有一個女兒,女兒患了眼疾,湯姐一家曾四處求醫,不見療效,視力越來越差,由於兒子常年在外,孫女兒的健康也出了問題,不久兒媳離家出走,從此再沒回到這個家。湯姐把小孫女一手拉扯大,如今小孫女已經是亭亭立立二十歲的大姑娘了,但其中的艱辛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小孫女從小有視力障礙,走遍了全國各家大醫院求治,療效甚微,後來視力越來越差,最後只能有光的感覺。湯姐就是她的眼睛。每天接送她去盲人學校學習,風雨無阻。隨著孩子的年齡增長,孩子們都考慮學習一門專長,大部分盲孩在學按摩,以便為將來的生活尋找出路。
孫女不希望和大家一樣將來都成為按摩師。
一天, 小孫女問奶奶,「我可以摸摸鋼琴嗎?」「當然可以!」奶奶從心裡同情和可憐這沒爹沒娘管的孩子,試圖滿足孫女一切的願望。
小孫女雙手觸摸著鋼琴,眼睛睜得老大老大,那眼光里充滿了渴求和希望。接下來,孫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可以學鋼琴嗎?」
這下難住了湯姐,她的收入不僅要養活自己家,還得接濟自己的弟弟一家,因為老母親堅持和兒子家住在一起。不是有句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嗎!
湯姐的弟弟從小患過小兒麻痹,行走和智力有點跟不上趟。弟弟當年找了個持農村戶口的媳婦,後來生了兩個兒子。兩口子雖然很勤勞,但做著最苦的活,拿著最微薄的薪金,日子過得很拮据,湯姐時常買些食品送到老母親那裡,同時給弟弟家經濟上一點援助。況且,她還得為老二兒子做心臟手術籌備資金。她的收入養活著幾家人。
面對湯姐困惑的臉色,教鋼琴老師異常的仁慈,居然免費讓小孫女學鋼琴。這意外的收穫令她們喜出望外,從此,這一老一少更忙了,除了上正常的文化課,還要騰出時間來學鋼琴。
樂譜是五線譜,湯姐每次陪孫女學鋼琴都要專心聽講課,回到家再把五線譜翻譯成簡譜,然後再給孫女講解。湯姐是沒有什麼樂理知識的,但她卻憑著自己現學的知識和悟性讓小孫女能一步步實現自己的夢想。
一年年過去了,堂姐就這樣帶著小孫女奔波在上學的路上,穿梭於文化課與學鋼琴之間。
功夫不負有心人!當一扇窗戶關閉,一定有另一扇門為你打開。
現在的孫女彈鋼琴的水平已經到了可以開專業演出會的水平。後來見到湯姐時,湯姐從包里掏出一沓沓孫女參加江蘇鋼琴演出的照片和報紙上的頭條篇幅,文章表彰了小孫女的勵志經歷……湯姐欣喜若狂的表情沖洗著多年來的酸甜苦辣。
去探訪湯姐那天,湯姐又騎車自行車帶著小孫女去大學上鋼琴課了。令我們感到意外的是她的大兒子從雲南回來了。
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大外甥為我們開的門,還未做自我介紹,他就知道我們是誰了。還好,正好讓我們有機會和這個心裡存著很多疑團的大外甥聊聊。
你做傳教士的工作不錯,有經濟來源嗎?你有收入嗎?你母親的艱辛你看到了嗎?你是怎樣盡你做父親的義務的?一向心直口快的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一口氣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我們傳教是不收報酬的。」
「你是靠什麼生活?沒有錢你是怎麼衣、食、住、行的?」
「到時候主就給了。」
「怎麼給法?」我心存好奇和疑問。
「當我們需要吃飯的時候,就會有飯在那裡!」
我被他忽悠住了,我好像一個傻子站在他面前,從他的表情里我似乎感到:「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懂?」
「你有沒有撫養子女照顧老人的義務?你不給錢,你的女兒靠什麼生活?」我為湯姐訴說著生活的艱辛,為她抱打不平。
「我女兒不是挺好嗎?我母親同時代的人(年齡的)人有的都不在了,我母親還健康的活著,這不是神的造化嗎?」
我無語,儘管我也相信上帝是神聖的,但我仍然覺得做父親的就應該有責任照顧子女,就應該讓老人有一個安逸的晚年生活,而不是在古稀之年仍然騎著自行車帶著二十歲的孫女風雨無阻的行走在去上課的路上。
臨行之前,我們還是奉勸他留下來儘儘自己做父親和做子女的職責。一個基督教徒在哪裡都可以傳教。
湯姐的弟弟幾年前患中風沒錢醫治,不久就離開人世了。弟媳也因為身體欠佳到了自身難保的地步,湯姐的母親住進了老人院。
老人院每人每月繳費一千人民幣,一人一個大約六七平方米的小單間,可以放一張小單人床和一個小柜子,有衛生間但不能洗澡。他們只管吃飯和房間衛生,如果老人大小便失禁把衣褲搞髒了,或者摔倒了、病了,他們立即電話通知家屬。
湯姐每天去老人院幫助母親收拾整潔,好在老人院離她家騎自行車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湯姐已經感到很滿意了。
我們到老人院去看望湯嬸,九十多歲的她已經患了痴呆症,睜著雙眼看了半天我們,把我們姊妹三人的名字都喊成一個人的名字,她身體和精神狀態都還可以,只是失憶了,連自己的女兒也認不得了。我真感到驚訝,在那麼差的生活條件下還能活到九十多歲!
滿以為湯嬸曾經是五保戶,住進老人院大概是享受政府給的福利。事實並非如此,湯姐曾為她爭取過,居委會的負責人說你的收入超過兩千,你的母親就沒有資格享受低保,養孫女不是你的義務。
我生活在海外多年,對政府的政策知之甚少,但我內心卻感到這是不公平的。
臨走的之前的前一天晚上,湯姐打電話來說她又有發愁的事了,老人院通知家屬,因為他們單位的條件不符合市政府的要求,他們要關閉了,請大家另找出路。
回美一段時間了,湯姐一家的生活經歷一直在困擾著我,有歡心,有憂慮,還有沒解開的疑團....
是的,湯姐為孫女的付出得到了回報,孫女彈鋼琴水平的已經超越了很多人。但是湯姐每天還是得騎自行車送孫女上學,還得去老人院照看年過九十的母親。兒子也可能又離家傳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