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文革」,最興奮的事情就是看「破鞋」。那時候有許多運動,上層有種種設計,今天揪劉,明天批林,後天反鄧,但底層人是搞不清楚的。比如批林,林彪怎麼壞?誰也不清楚,底層人壓根就搞不懂高層的事,於是有人就批:「林彪這傢伙真是壞透了,在北京,有洋房住,有肉吃,有自行車騎了,還反對毛主席!」據說在農村批劉少奇,報紙說到劉坐著飛機到處煽風點火,有人就說他也見過劉坐飛機到村裡。問他飛機停哪?「我家穀倉里!」
農村人只望過天上的飛機,那麼小,以為可以停在穀倉里。
儘管如此,運動總是要搞的,於是就把「五類」分子拉出來斗。不管什麼運動,都斗他們,跟他們毫無關係的,也拉他們出來斗。不然怎麼辦?在王小波《黃金時代》里,王二和陳清揚幾乎成了專業挨斗的,竟可以出「鬥爭差」了。但斗這些人也沒多大意思,無非就是那些政治套話。當然其中也有一些活色生香的,比如地主當年娶了多少小老婆,壞分子怎麼欺侮婦女。但場場講,也就那樣了,「色」也不「活」了,也「生」不出「香」來了。
永葆活色生香的就是抓「破鞋」。這裡有偷窺,正義的說法是偵察。這裡有衝進現場飽眼福,正義的說法是逮捕。這裡有審訊,再難以啟齒都得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讓對方自己說,等於讓對方在我眼前自淫。這裡還有遊街示眾,這勿寧是把自己享過的東西分給大家嘗嘗,所以審訊「破鞋」者總是讓人景仰。他吃的是肉,民眾喝的是湯;他喝的是一道湯,民眾喝的是二道湯,甚至只是涮鍋水。
儘管如此,百無聊賴中,看「破鞋」仍是吃大餐。「破鞋」是女人,所有的男人都愛搞女人,所有的女人都忌恨女人。我早年小說《又作秀,又作秀》中的「小阿慶嫂」就面臨這樣的處境,雖然她是宣傳隊台柱,但「娼」「優」是很近的。
男人本性上喜歡搞「破鞋」。「破鞋」不是妻,妻無滋味,「妻不如妾」。但妾也並非「破鞋」。妾只能給一個人破,且是唯我能破。久而久之,必然蛻化成了妻。所以「妾不如妓」。男人喜歡嫖妓還有一個隱秘的心理:男人喜歡把女人私有化,但又喜歡把非正妻的女人公有化。「破鞋」當然是人皆可破,是「女體盛」,這種情形類似於群交,群交是為男人擺設的盛宴。
但「破鞋」也並非妓。妓是做生意,為了營銷,固然要讓你有滋有味,但太有滋味了,假了,虛妄了。妓骨子裡是無情的,婊子無情。所謂婊子有情,甚至比良家婦女更講節操,只是落魄文人的意淫。妓女重情了,吃什麼?妓女講操守,這生意怎麼做?而「破鞋」很多時候是有「情」的因素的,還是「偷」之「情」,「情」私密了才是「情」。所以「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情」也叫「通姦」,「通」才是關鍵,要不,跟「姦淫」何異?「通」不只是性器之「通」。
這樣,「破鞋」就處在曖昧地帶了,或者說是灰色地帶。在藝術上,灰是中間色,是美的顏色,就因為其曖昧。曖昧即是豐富,然而是那種幽暗的豐富。這是藝術家的溫床。所以福樓拜說小說寫的就是通姦,通姦就是幽暗之豐富。
我小時候一次次經歷揭「通姦」看「破鞋」的藝術洗禮,一到斗「破鞋」,就人山人海,比「樣板戲」喜聞樂見多了。人們嘻笑著,所謂看藝術,就是看色情;人們目光如鉤,所謂藝術,就是銳利,就是揭開遮蔽。「破鞋」的裝扮也十分藝術,有剃了「陰陽頭」的,有反穿皮襖的,有口紅塗得像安迪 沃霍爾之瑪麗蓮 夢露的,現代藝術創意也不過爾爾。還有把一雙破鞋系在繩子兩端,掛在「破鞋」胸前的。我最初不知道什麼叫「破鞋」,大人們叫「破鞋」「破鞋」,我就看那雙破鞋,詫異那破鞋有什麼好看的?我腳上的鞋子比那還破。那時候我襠里的東西才有花生米大,搞不明白。只是人家看,我也看;人潮湧,我也像泥鰍一樣在人潮中鬧騰。看的完全不在點上,聽大人們說話也聽不懂。
「奶挺大!」大人們說。似懂非懂。
「嘴挺小!」又說。更不懂了。
「打死她!」眾人喊。後來才知道,男人是不捨得把女人打死的,打死浪費。所謂「浸豬籠」,不過是誰也抹不開道德的臉,嘆然下手。斗「破鞋」時也是如此。男人戴著道德的面具,憐憫,但又殘忍。他們恨不得把「破鞋」扒個精光。但這不是你想干就能幹的,台上還有吃肉的。於是只能把自己的慾望外化到台上人身上,他動手,你也覺得自己在動手了。當然所謂打也並非打,而是觸。可以重起輕落,那就是摸了。這麼想著,難以自已了。蛋被扯得生疼,扳機躍躍欲扣。於是群情振奮,這是盛大的節日。節日的潮水洶湧,每每我成了小魚蝦,被攪得暈頭轉向,被吞噬,只發現地上有不少丟落的鞋子。
據說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后,天安門廣場上也落下許多鞋子,還有一些金鏈條金戒指,據說是抄家來的。看「破鞋」也落下許多鞋子,但跟政治運動無關。
但似乎也未必跟政治運動無關。如果對方是官員,諸如女「走資派」。當年斗王光美,也是把她裝得胡里花哨的,斗的人一定有更大的快意。瞧這些平時道貌岸然的女官員,現在暴露出了私處,實在刺激!江青倒台時,關於她的私生活故事是流傳最廣的,她怎樣養「面首」,乃至她在延安時怎樣利用色相引起毛注意。揭女政治人物女官員,因為「色」太招人,「權」被忽略了。即使閉起眼睛都想得出是以色謀權,是權色交易,但注意力還是被轉移到「色」上。於是,數千年來源源不斷把體制問題轉嫁給女人,是「女色」傾城傾國。並且屢試不爽。中國統治者禁忌「色情」,卻又每每拿「色情」展覽於眾,豈非以「色情」治國?
展覽女人早已有之,已成了制度設計的一部分。在古代,一個女人觸犯法令了,就判其受笞刑。每當行刑,就會出現節日盛況。人們聚集公堂,呼朋喚友。衙役會使出種種絕招來凌辱受刑女人,比如在縣官上堂前,就把女人帶到堂前看押,甚至迫其早早脫下褲子候打,謂為「涼臀」。如果縣官因別的事不能前來開庭,那麼這次就等於白露屁股了,下次還得再露。有的還在哄亂中扯走女人的鞋子、褲子,相傳而看。行刑完了,還不讓女人穿上褲子,將她拉到門前大街上,稱為「賣肉」。在這裡,民眾滿足了私慾,同時也支持了官方的制度,民眾在娛樂中聲援了政治。私情被公示,私體被公展,私權被公侵,不管人家犯的是不是罪,不管是多大的罪,不管雖彼處有罪但此處只是失德,不管公罪還是私德,都一鍋地煮爛了。但民眾又覺得自己只關心那被窩裡的事。這是最深度的合謀。
有「破鞋」的日子真是好哇,總有「流水宴」吃。
有「破鞋」的社會無可指摘了,什麼樣的社會沒有「破鞋」呢?
有了「破鞋」處理場,就堅韌而自信了。有了問題,就當「破鞋」,往「破鞋」堆里一扔,光榮永遠屬於咱。
我看「破鞋」已經幾十年了,現在仍在看。
中國展示「破鞋」已經幾百年了,越展示,越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