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又是父親節,又是一年,總有很多東西不敢下筆去寫,也許潛意識裡更想讓傷口一直都在那裡,永遠也不要癒合,就彷彿一旦癒合了,所有的都不在了似的。
夜有微瀾
—寫於2014年1月
夜裡,被透骨的寒氣驚醒,按亮手機看時間,又是凌晨四點。屏幕的光亮在漆黑中折射出幽幽的寒素,把四周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光影,透著一股突兀的冷。
起身披衣,走到落地窗前,視線里早沒了風景,那一排脫光了葉子的高大楓樹,正挺著軀幹在淋漓的冬雨中打著盹。林中的動物也收緊了高揚的前蹄,躡手躡腳地躲過房子光亮的捕捉,藏入最深的寂靜中。在寒夜的背景里,只有涼台的一角處,我的山地車和丫丫小小的自行車糾纏地依偎著,散發出拙樸卻催人柔軟的溫暖。
某些往事毫無提防地從記憶里浮出,如懷舊的腕錶,鋥光瓦亮,滴答地敲打出那些難忘的舊時光。兒時,父親曾有一輛很大、很結實的自行車,上學的時候,父親會把我輕輕提起,放到車後座,我的雙手便環攬著父親的腰,然後將頭緊緊地靠在他寬實的後背上,那隔著衣服透出的體溫,沉默中肯定的是一種安然。我最喜歡的是雨天,可以躲在父親那大大的軍用雨衣下,雖然看不見外面,但我的內心卻是一片安寧,無論外面有多大的風雨,相信都會有父親為我遮擋。
記憶的閘門一旦涌開,某種傷感瞬間猶如一群久已蟄伏的蟲子被喚醒,開始在寒夜的每個角落裡蔓延,讓我橫生出一種措手不及的惶恐。十幾歲時一向柔順的我突然有了獨立意識,借口升入的中學離家遠些,便吵著要輛自己的自行車。那年夏天,父親跑遍了整個城市為我買到一輛小巧的女車,每到黃昏便拖著我在馬路上練習,可我總也不敢獨自上路,萬般忐忑中,有父親一再保證拖住我的後座,於是我開始放心大膽地猛蹬,迎著夏日黃昏的微風一路衝去,陶醉中不忘回頭炫耀,驚見的卻是暮色中父親愈來愈小的身影。
鼻子突然堵塞,有滿漲的惆悵向全身襲來。那年,父親的一鬆手裡有著多少糾結和無奈,我完全可以想象,但只有到了後來我才明白,這种放飛,看似是對我自幼依賴的剝離,近乎殘酷,其實對父親本人更為殘忍,該是從那一刻起,他便只能任由我這個一直被他護佑、不知人間憂歡和歲月冷暖的女兒,獨立去面對這喧囂塵世的寂寞之旅。
此後的很多年,父親不得不一再重複著他的放手,我的背影在父親的視線中越來越小,直到各居地球兩端。在美國我很快有了汽車,自行車在這裡不再是交通工具,而是一種時尚的運動,而記憶中父親背上的溫暖,漸漸也被我日益沉重和繁瑣的世俗責任沖淡了印記。直到有一天做了母親,我突然醒悟,所謂的生活,莫如親情的偎依、廝守、和吻合,但此時的故鄉,早已成了我無力抵達的彼岸,就算心情萬般掙扎也是空,反而徒生羈旅天涯的愁緒。
也許人的一生,逃不過的就是這樣一種錯失的薄涼消瘦。
五年多前一個一月的早上,也是四點鐘,我突然從睡夢中哭醒,同時尖鳴著的還有枕畔的手機,那一聲聲的凄厲里,有我心底的不安和恐懼在撕扯。父親走了,偌大的世界里彷彿只剩下了我站在孤單的舞台上,再也不會有喝彩的掌聲響起。曾經的港灣,如今已爐燼茶涼,落淚的剎那,曾經的過往一幕幕地在記憶的天空下伸出堅硬的枝椏,在我的心口,密密狠狠地拖過一道道灼燒的感傷。
時光若河,而我,早已是涉江而過的卒子,退不回出發前的彼岸。想起張信哲反覆追問的那句歌詞:「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對不對?」我不由自主地裹緊了肩上的外套,這無邊的夜色中,分明有濕濕的風潛入心底,凝固成冰。生命原本是一場寂寞漫長的旅途啊,從沒有選擇的出生,到註定走向的死亡,還有一路上這些難以面對的傷口,死亡並不可怕,因為它可以終極思想;而唯有傷口,須得時時面對,不論揭開和扛起,原本都需要很大的勇氣。
所有的美好曾經來過,所有的痛苦也終將淡去。而在日子這一圈圈美好與錯失的螺旋遞進里,這代代相傳的親情,蘊含著燙金的樸素,裡面流淌著的是生命那永不褪色的塵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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