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錢塗鴉集
此文基本寫成於三年前,由於這幾年忙於參加在美華人的參政活動,而錯過了兩個周年紀念日。如果母親還在,今年就是一百歲了!現在母親的誕辰100周年和去世三周年之際,發於此時,以此紀念我的親愛的母親,並告知她散布在各處的學生,同事和朋友。 所以文中的時間表述,除了明指的,仍然是以三年前為參照。
紀念我的母親 - 陸明盛
老錢
5/17/14 --- 5/25/17
十六歲時為姊妹婚禮上做伴娘
我的母親,陸明盛,在2014年5月30日凌晨,3點二十分,與世長辭了。享年97歲(註:如果還沒有走的話,今年就是一百歲了)。
我於28日夜裡趕到Boston。在最後的30小時里,我都一直陪在母親身邊。困了就在媽媽的床頭歪下。雖然媽媽已經萎縮得很厲害了,地方仍然不夠。我說,媽媽,給我一點地方好嗎,她就會把腳收起來一些。這次媽媽沒有說過一個字,只是「嗯嗯嗯嗯。。。」。偶爾會發出一聲長吟。護士說媽媽是因為太瘦了而引起的疼痛,但是她習慣了堅強自製。第二天早上,護士來給媽媽清洗過後,我過來叫媽媽,媽媽立刻顯出激動,舉起手來要摟我。我趕緊俯下身去,媽媽摟著我,我們頭靠在一起,臉貼在一起。直到她,我估計,她的膀子舉不動了,才放下。後來,這樣有過幾次。
母親的衰竭過程始於去世前的兩年之前。當時,媽媽的飯量,活動量都在劇減。經常說累了,就回床上去睡覺。一天里,很多時間在睡眠中。而且,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多。於是,醫學判斷是進入了生命最後6個月的臨終期/Hospice。過了6個月,母親的狀況保持基本不變。所以這個臨終期的判斷和措施就都被撤銷了。直到2014年三月,母親的飯量,活動量進一步劇減。體重下降到75磅,血壓84/50,脈搏60。於是就又被宣布進入了臨終期。我於四月底到波士頓,陪伴了母親兩個星期。期間,母親仍然能清楚說話,還能起床,雖然自己立起已經困難了,走路也是搖搖晃晃的。還能自己上廁所,也能攙扶著走去餐廳飯桌。睡得更多了。母親最鍾愛的食物是蝦。過去她什麼都不想吃時,但是對蝦還是來者不拒的;現在也開始拒絕了。一頓,頂多就是喝幾個盎司的流質,包括果汁,牛奶,米糊。媽媽還會說夢話:「他們看到我的條子,就知道了。。。」,問她是什麼,她很自信地說「嗯」。。。我知道,她又在夢幻在實驗室里指導學生和晚輩做實驗了。媽媽也經常做惡夢,驚叫「姆媽,姆媽,姆媽。。。」;那是叫她的母親,我的外婆了。
母親是從南京葯學院(現在叫南京藥科大學)退休的。雖然退休了,還是繼續在工作,編譯,改論文,帶研究生。我們家,與藥科大學的校園就是一牆之隔。我們家,經常有教師和學生來訪的,談工作,談學習,談藥學。我們家就是教研室的延伸。直到1986年,我母親離開大陸,帶著女婿和外孫女赴美與我的妹妹團聚。那時,母親已是69歲了。
母親是上海醫學院藥學系畢業。畢業后,就在上海的醫院(現在的上海華東醫院)里工作,從藥劑師,做到藥房主任。直至,赴美留學,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繼續學葯。回國后,就在南京藥學院做了一輩子的教授。1957年,又受「黨和人民的信任,委託」去莫斯科大學「深造」了兩年,進修「社會主義」
,「修正主義」的藥學。她的一輩子,都是「浸」在「葯」里了。一直在藥學的園地里,辛勤地「耕耘」著。
母親在去莫斯科之前
我在美國,無論到了哪個城市,總會遇到她的學生和晚輩,也因此結識了他們的子女。
美國的各個學科領域都有一個最高權威的學術雜誌。當時,每年都會在雜誌的封底頁出(考)題。全世界的學生學人,都可以把自己的答卷,寄給出題的雜誌。這些雜誌,及相關的學科,或相關的學校,就會從這些來自全世界的答卷中,選出優秀的學生,發給獎學金,直接資助他們到美國學習。具體的機制,我也不清楚。反正,現在是沒有這樣的事了。但是,我知道,我的父親母親,都是這樣出國留學的,無錢無勢,沒有關係沒有背景。他們始終都非常以此自豪,「我們不是『公派生』」。。。(那個年代,能出國留學的,不是富豪官宦子弟,就是國民黨政府的公派,到了「解放后」整知識分子的時代,國民黨的「公派」就成了一項原罪)。他們就是這樣,一無所有,就憑自己的學識,靠這樣的途徑來美國讀書的。
我的母親和父親,從蘇高中起就認識了。然後就相伴了一輩子。上個世紀初,蘇高中是江南極富盛名的學校;蔣介石的兒子,不夠格,照樣拒之門外。1951年,母親跟著我父親,滿懷熱忱地回到大陸,建設「新中國」。
我母親是嘉定人,地主家庭出身。年幼時,外公就去世了,於是家道中落。外婆帶著兩個女兒,如履薄冰一般地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過日子。但是,外婆還是很開明,知書達理,能接受新思想,新道理。阿慶嫂的原型就是出自她們的家族,還出有一個共產黨人被國民黨活埋了。一「解放」,外婆就把剩下的田地和家產交公了。她還有一個「義子」是志願軍。所以在那一場翻天覆地中,倒沒有吃到什麼苦頭。可是,文化革命的翻天覆地就來得更徹底了,思想怎麼也跟不上了,也沒能過得去。
外婆的小心謹慎,對母親影響極深,也養成了母親極其謹慎的性格。母親經常告誡我的,就是外婆經常告誡她的。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格言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和「禍從口出」。
此外,媽媽也留給了我很多極其接地氣的嘉定「土語」,什麼「螺絲殼裡擺道場」,「皇帝勿急急煞太監」。。。充滿鄉土氣息的語言是非常之生動形象幽默,既誇張,又貼切,也是非常優美的。以後到我自己插隊了,又從蘇北老鄉哪裡學到了很多歇後語,簡短的幾個詞,就是充滿了哲理,豐富的場景,傳遞了大量的信息,讓我終生受益。有些是極其粗俗,可是極其形象,道理極其貼切,什麼時候都讓我想起來就忍俊不禁。
我只有很偶爾機會,聽到她談論蘇聯。有一次,怎麼談到蘇聯,她就露了一句,「他們的貨架子上什麼都沒有。。。」,但是隨即就立刻斂口了。又一次,她漏了一句,「在公共汽車上,扒手劃開別人的屁股口袋,偷走錢包,看到的人,都不敢作聲。。。」這就是母親給我留下的對蘇聯,在主流宣傳之外的描述。我的母親對於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都是心如明鏡樣的清楚,是世上太有發言權的人了。加之其他無言的信息傳遞,我知道,與美國比,蘇聯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後來當我到了美國,看到美國的發達,也沒有什麼吃驚了。我並不羨慕美國的物質生活,我的去國,只是無法忍受那無時不刻要說假話的「霧霾」。但是,看到任何一個超市裡,都是琳琅滿目的豐富物質,立刻會想起媽媽的這個說法。對在什麼都匱乏中長大,而又灌滿過共產主義幻想的人,還是很震撼的。
但是,媽媽從蘇聯帶給我的東西中,對我印象最深,也是影響最深的是兩樣。一樣是一大盒組合玩具,可以組搭成汽車,起重機,飛機,軍艦。。。這就是我喜歡動手,並一輩子追求科學技術的起點。另一樣就是郵票,特別是那套像宮殿般雕樑畫棟,輝煌燦爛的莫斯科地鐵,這就是我一生喜歡郵票的開端。
母親今年,5月19日,就是是十一天前,我們剛為她過了生日。她今年,97歲,可謂高齡了。(註:如果還沒有走的話,今年就是一百歲了)
五年前,2009年,由於健忘而成問題。我們帶她去看了Boston地區的著名精神科醫生。因此,診斷她是Alzheimer/阿爾茲海默症(以下簡稱ALZ)早期。ALZ,也稱老年失智症。當時按照專家的估計,將在五年內,這個癥狀會發展與嚴重起來。
ALZ早期的特徵是,失去了短期記憶。
失去了短期記憶,就是健忘,嚴重健忘。健忘,可能什麼人都能扯上一點。有點忘性,容易忘事的人,不用擔心。能稱為病態的,就應該是,對當前的事情,完全沒有記憶,表現為極其頻繁地重複一個問題。幾年前,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問,「你才下飛機,吃過飯了嗎?他們(指媳婦,孫子)都好吧」。我回答了。不轉眼,不到兩分鐘,她又問一遍:「你才下飛機,吃過飯了嗎?他們都好吧」。接下來,就看著她,一問,再問,三問,四問,五問。。。一直循環重複到,注意力為其他事情轉移,而轉了話題。
在這個早期特徵上,我媽媽的癥狀是符合了。
我們就兄妹二人。在美國,媽媽主要和妹妹生活在一起。早年是媽媽幫助妹妹,近幾年,就是妹妹提前退休,全力以赴地照顧媽媽了。
雖然失去了短期記憶,但是長期的,或者說遠期的記憶,卻還很清楚。兩年前,母親還會和我回憶父親的一些往事。也會回憶她的老家,嘉定的事情。她會和我,曆數她的老家的產業:在老城中心地帶,曾經有多少房地產,在城南,有多少房地產,那些店鋪租給了誰,誰誰誰是開布店的,誰誰誰做糕點。。。我問到她,我的外婆那一輩的人物,她仍然能跟我細數,她有幾個舅舅,幾個姨媽,一個個的名字,及其子嗣,及至子孫。。。包括那個被國民黨活埋了的共產黨人。
往下的繼續發展,她的精力越來越弱了,話語就越來越少,越來越短了。可是,我不認為,我的母親「失智」了。只要說話,她的理智,邏輯,仍然在。只是能力,精力不夠了。
我看過,很多ALZ中期,後期的病人/老人的癥狀。我看到的他們都是,不僅不能自理,不僅是機能的衰退,更重要的是,大腦,思維能力,控制能力的提前衰退。或者說,腦力神智的衰退快於或先於其他功能的衰退,或者一起衰退。到後來,是完全失智。真是失智,連植物人都不如,不忍相視,因為,完全沒有體面和尊嚴。最讓人不忍睹目的,是沒有尊嚴了。那都是耷拉著頭,目光呆遲,彌散,瞌睡,嘴咧開著,口水哈喇子掛著。。。根本,就沒有語言了,更不能表達任何有意義的話語。。。看不出,大腦還有思維活動。。。
我的母親,雖然思維能力已經非常弱了,但是,只要睜開眼,總是能保持自己的尊嚴,總是有基本的自持和禮貌。只要醒來,嘴總是抿著的。眼睛,只要睜開,目光還是凝聚的。目光的凝聚,是鑒別一個人有沒有知識,有沒有心智的重要標誌。什麼時候都不忘記說「謝謝」,只要精力夠,還是要說「謝謝」的。我想,這既是一輩子為人師表的延續,也是沒有失智的標誌。
我的母親,1972年,在乳腺癌手術中,因為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右手腋下的淋巴系統,所以把淋巴結都摘除了。所以,整個右手,大臂,小臂及手掌,失去了淋巴循環。此後,一直嚴重水腫,致使整個右膀不僅失去功能,而且,完全是一個累贅。因為,這個膀子的循環不暢,很容易感染髮炎,引發丹毒。一發丹毒,就可能影響心臟。。。這對於她,一直是一個嚴重威脅。
但是,母親非常堅強,頑強,從來不願依賴別人,一直是頑強獨立自主地工作,生活。在右手膀功能完好時,在家裡,我總是看到她坐在書桌前,如果不是在寫作或翻譯,就是閱讀資料。她工作的效率很高,她做的翻譯筆記,是一摞一摞的。都成了晚生後輩的寶貴財富。當時我最自豪的就是我們家書架上的各國語言字典,總有十幾本。晚年了,又自學了日語。媽媽總是Multi-Tasking/多功能,多任務地工作著。一邊閱讀,一邊嗑瓜子,還要一邊打毛線。。。右手殘疾以後,毛線就打不起來了。。。但是,還是有同時閱讀和嗑瓜子兩件事可以繼續做。翻書時,一隻手不夠用,就用嘴幫助,用臉幫助壓著;然後再騰出手來,用夾子把書頁夾住,而且一切都要學會用左手做了。。。我就幫她製作了讀書架子。我們每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就先用硬紙板給她做一個臨時的讀書架。對我來說,始終保持著一輩子的母親形象,就是「讀書」。退休以後,開始還帶著她的博士研究生。再後來,完全賦閑了,就是讀武俠小說了。金庸,梁羽生等等的全集,被她一遍,又一遍地通讀。到了最後幾年裡,她一有空,還是坐在我給她做的讀書架子前讀書,嗑瓜子。瓜子殼已經管不住了,到處散落,也只能跟著掃。問她這本《笑傲江湖》是在看第幾遍了,她也記不得了。問她,這章講的什麼,她就敷衍了,「反正就是那些事」。讀書,就是她一輩子的生活內容和生活方式。
母親在看金庸小說
母親一輩子的特點,就是輕易不開口要求別人。老了,病了,殘疾了,也不願意開口求人。更沒有「頤指氣使」過。絲毫沒有所謂的地主小姐或教授的架子。堅持自己做一切事。能不求人,就不求人。自己做不了,就忍著,或者就放棄。有時,實在是困難,弄出來動靜來,我們聽到后,奔去援助。。。
一直到92歲,還是堅持一個人上醫院。老年人,每年光是年檢,就是七,八科,心臟,血液,視力,聽力。。。多年積累下來的醫療資源散布在大波士頓的各個角落。最複雜的是去波士頓市中心的Tuffts醫院。從遠郊小城市到波士頓市中心,要轉幾次交通工具。先坐火車出發;到了波士頓最繁忙的南站/South Station,再下地鐵;地鐵還要轉線。進了醫院大樓,電梯,上上下下,高層建築之間的越街的長廊,都像是迷宮一樣的。媽媽為了不給還在上班的妹妹添麻煩,堅持一個人去。一天的複雜路徑,勞頓,對一個九旬老人都是非常嚴峻的考驗。她總是說:「沒問題,我行」。她也真是行。直到最後一次,終於在回家的路上,坐錯了火車,迷路了。。。從此,妹妹和妹夫堅決停止讓媽媽一人單獨遠行了。很快,妹妹也退下來,不再工作了。妹妹是精明強幹的,資深的IT專家,有設計軟體大系統的專長的設計師。為了媽媽,就退休了,拒絕了一切機會。
耄耋之年,還堅持不「吃閑飯」的信念。無論到了我們哪一家,都要幫我們做飯。淘米,切肉,打雞蛋,摘菜,洗菜,切菜,燒,炒。。。反正是想出劃出,奇形怪狀地「單幹」。最困難是切菜。她又不願意等我們回來。就把砧板放在sink/水池裡,一隻左手,一頓「亂剁」。。。經常,讓我聽到,趕到時,看得我,嘆為觀止。。。這樣做出來的飯菜,依舊可口。
母親做得一手好菜,打毛線,裁剪,什麼家務都拿得起來,典型的賢妻良母,加現代知性女性,上得廟堂,下得廚房。
母親起床后,立即就要把床理好,崇著右肩,吃力地帶著沉重的右膀子,用一隻左手,把床單拉直;依次走到床的四個角,一個角一個角地拉。。。
媽媽總是把Laundry/洗衣服的活都包攬下來。我們還沒有回到家,媽媽就做好了。她用一隻手,把洗衣筐,拖來拖去。洗好烘乾后,就是疊衣服,裝被套。想起媽媽教我怎麼套被子的。以前,中國的被子都是分被胎,即棉花胎,和被面的。那是要縫起來的。現在,無論是鴨絨的,絲棉的,晴綸的,都是包裝好的被胎了,然後用被套套起來。媽媽,把被套裡面翻到外面,再把被套在床上攤開,四角拉直,理平;再把被胎,鋪放其上。然後,就開始把被套和被胎一起,從被套不開口的一邊捲起,往被套開口的一邊卷,卷到頭以後,把套口打開,把整個被卷反卷進去,再展開,猶如數學上卷積和反卷積的概念。。。反解到頭,被套就把被胎套在裡面了,被胎的四角基本就在被套的四角里,頂多再拍拍打打,弄更服貼一些。媽媽只有一隻手可用了,還是要自己套被套。可是用一隻手,就很困難了。開頭最難,被胎被套們不聽話,肥肥泡泡的。一隻手不得勁,就用左手把那隻肥腫的廢手/右手,拎起來壓上,幫忙,甚至嘴,額頭都上,左邊卷一點,再跑到右邊卷一點,再在當中卷一點,一趟要反覆地,跑左跑右地忙乎很多次,終於被捲成型了。卷到頭了,開始反卷了,更困難了,甚至要把身體壓上去,又一番搏鬥。。。這就是我母親,只要自己還能動,就不求人!
一直到了93歲的高齡,開始會忘了關水龍頭,關煤氣了,才被妹妹和妹夫堅決「請退」,強迫「徹底退休」了。
可以說,我母親一生從來「不求人」。她經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差人不如差自己」。直到最後她的體能衰竭到,自己都無法站立后,實在是幾經努力,在床沿掙扎幾次都不成功后,才會說「拉我一把」。最後的日子裡,媽媽瘦得到75磅時,真正叫「皮包骨頭」啊!只要一起來,母親立即就想要把床理好,只是力不從心了。。。
她的睡眠時間,越來越多,活動越來越少,說話也越來越少,可是,在昏睡中,仍然在說夢話,能說出句子,能表達意思。說的最多的,最經常的,竟然,還是在帶學生做實驗,寫論文。
一天早上,突然睜開眼,跟我說,「車子在樓下等我」,
「他們等我去開會,我要讀一篇論文。。。」,關於一個「新葯」什麼什麼的。。。
有一天,突然,感嘆地說「毛鳳飛不在了。。。」。毛是她的一個早年的學生,其實也小不了幾歲,但是輩份比母親晚了一點點,一直都恭恭敬敬稱母親為「陸先生」。其實,毛鳳飛去世時也是藥學院的老一輩了,也是人人都要尊稱的毛先生了。
雖然都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此時,她仍然牽挂在心。這是讓我有點意外的。
有時,一個上午,一直在「包粽子」,嘮叨著怎麼泡米,放肉,。。。
有時,一個下午,就是「在圖書館查資料」,嘟噥著什麼在那裡。。。
她已經常都在夢幻之中。
有時,媽媽突然說夢話:「他們看到我的條子,就知道了。。。」,問她是什麼,她很自信地說「嗯,按照我的方法和數據做,不會有問題的」。。。
就是,前不久,一個海地來的護工和母親開玩笑,說,「媽媽,我是你的女兒」。我母親搖搖頭說,不是。「為什麼不是?」,母親說,「我哪能有你這麼年輕的女兒?你才二十幾歲。」護工說,「我四十幾了」母親仍然搖搖頭,說「四十幾,也太年輕。起碼,要六十幾。」
什麼時候,我的母親,都沒有「失態」過。要麼不開口,只要開口還是有條理,有邏輯的。
任何時候,都是關心他人,見到我們,只要說話,總要「問寒噓暖」。。。這就是母親。
所以,我認為,我的母親,就是人到高壽了,所有的生理功能,都在自然衰退的過程中。我不認為,我的母親「失智」了。
我認為,這是現代醫學的尷尬,只是延長了壽命,而沒有延長健康和生命的質量。由此產生的生命的尷尬。也是現在全社會的尷尬和難題。
回想起來,我從初中起,就開始住校了。一直住到高中。兩年「文化大革命」,我仍然住在學校響應號召,認認真真地「鬧革命」。然後就又響應號召,直接上山下鄉插隊去了。插隊回來,在工廠當工人的時候,真正和母親在一起生活了五年。上大學了,又住到學校去了。直到研究生畢業以後,工作了,又真正回到了母親身邊,一起過日子。也就只有三年,她離開大陸,我也很快離開了。和母親在一起的日子,回想起來,只恨還是太少了。
母親就是避風港,母親就是靠山。不想靠,說不靠,仍然是靠山。
我經常會想起一些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光。上初中時,妹妹小我兩歲,也和我一樣住校。每到周末,回到家裡,媽媽總是會帶我們去碑亭巷美術館傍邊的冰激凌店去犒勞我們,一人一塊「中磚」。那時冰激凌也叫冰磚,有大中小三號。一個小孩子一口氣吃一塊「大磚」,就會凍壞了。那個年代,這個店就是很稀罕了,當時的南京市,可能僅此一家。一人一塊「中磚」,也是很奢侈的事了。當時的平均工資大概也就夠買60塊「中磚吧。
說到冰激凌,不由得不想起里根/Reagan的一段話,他收到一個來自東歐的孩子的一封信,孩子寫道,美國真偉大,我喜歡美國,因為在美國我有一百多種冰激凌可以選擇。。。這才是真實的童心。
但是,那個年代,父母都是熱火朝天地投身在「社會主義」建設和學習,是不太有時間盯著孩子的功課的。社會風氣和現在完全不一樣。沒有現在的父母的瘋狂,大人不是太管孩子的學習,更不用說什麼補習,加碼了。什麼叫「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學習是自然而然,順其自然的事。
。。。
「父母在不遠遊」,對於現代人來說,就是幾乎就像「嫦娥奔月」一樣,只能是古人云,只能是美好的童話了。而且,年輕人的心都在外面,對母親的關心太少了。她去美國的時候,我還正值壯年。到我們成家立業的時候,工作,家庭,孩子幾乎耗盡了我們全部的注意力。
只有母親是把孩子無時不刻地揣在心裡。
到了她晚年,每次我去Boston看她,妹妹兩口子或上班,或出遊,家中就我們母子兩人。母親總是要想法招待我。都要「請「我看電影。基本上,每天一個。但是再看一場就吃不消了。所以,我在美國看的電影最多的地方,就是Boston。如果是金秋之際,媽媽一定要」請」我吃龍蝦,和看紅葉。。。我就會開車和她去New Hampshire的White Maintain,那是New England看秋景/Foliage的聖地,漫山遍野的色彩斑斕,層林盡染,「如火如荼」,讓人陶醉啊!我們在大自然里,流連忘返,戀戀不捨。。。回來的路上經過與麻省交界處的海港,就去買龍蝦。。。
現在我自己也一輩子快過去了,只恨和母親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對母親的了解還是有很多空白點。尤其對母親在學校的工作,在學術上的貢獻,知之甚少。於是2014年,在我回大陸時,特地去了南京藥學院,現在的中國藥科大學,希望和媽媽的老同事們見見面。一方面,向他們為我母親做一個最後的交代,另一方面,聽聽他們談談我的母親。我一打電話過去商量,就得到了熱烈的響應。開了一個座談會。除了少數還在領導位置上的,大多數都是退休了。連離開學校多年去當了省級高官的老人都趕來參加了。
主持座談會的老師說:這裡除了一位老人,(是我媽的老同事,但也比我媽晚一點),我們都是陸先生的學生。在藥學院的老教授,老教師中,媽媽是「碩果僅存」的最後一人了。
老先生們異口同聲地讚揚母親,那位沒有做過母親學生的老先生特別稱讚說:「陸先生51年回來的,我是54年進入這個教研組的。陸先生沒有架子,非常平和,工作認真,正直和熱情。。。我非常思念陸先生。。。」
老先生們特別對母親的風度和美麗端莊,交口稱讚,記憶猶新。那時母親也就三十多歲。半個世紀過去了,聽得出,老先生們對母親第一印象的那種魅力和力度。他們形容母親,大家閨秀,待人平等,從來沒有見過她生氣,發怒,從來都是溫和儒雅。。。體現了中華民族優秀傳統。
一位老先生說,「53年,陸先生教我拉丁文課,幫助我搞翻譯」,「上課講課,雖然帶著書,但是從來不翻書,喜歡製作,應用卡片。。。」,他強調「我除了在81-91,被派去中南海工作了一段之外,都是和陸先生在一起。得益匪淺。陸先生的做人,是為人師表,對我們晚輩是一個優秀的榜樣」。
一位老先生回憶,「55年入學,58畢業。。。」,「陸先生從不計較形式,簡樸,自帶午飯」,「從來沒有架子,對學生晚輩平易近人,有問必答,耐心細緻。。。」,本來對留美教授的警和畏,一見到陸先生,就花掉了。。。(我理解,做學問的人本來就該是卑謙的,可是在那個崇尚架子的社會中。。。不說了,「你們知道的」)「蘇聯回來后,開藥劑課等,一系列的學科建設,生物學科,英,俄,製劑,生物利用度」,「61年以來,參與主編了一系列的藥典和教科書,生物藥劑學的建設。。。」
一個已過古稀之年的「年輕教師」回憶母親,「陸先生真誠地關心別人,61年困難時候,我們年輕教師的工資還很低,陸先生給我很多幫助,讓我很感動,永遠懷念。。。「
一位老先生回憶起「教育革命」時,下鄉鍛煉到燕子磯,和其他教師學生一樣,吃苦耐勞,從不要求照顧,。。。「永遠的微笑,從不在人前人後說人」。(我也能記得文革中,我陪媽媽去江寧幫助依廊公社的醫院建立無菌操作,蒸餾水等等。媽媽親勞胼胝,什麼都做。也是那時媽媽教會我,做藥劑的無菌標準,洗器皿要洗得滴水不掛。自那以後,媽媽總是說,我洗的碗,她放心)。
座談會極其熱烈。基本上是沒有我說話,發問的機會了。很快半天就過去了。老先生們也都年事已高,最年輕的,還在職的院長書記也是高我半輩以上了。很多媽媽的晚輩,已經先於母親去世了。
我想要了解的母親的學術成就,就來不及了。媽媽一生淡泊名利,留蘇時,黨號召不要拿學位,媽媽毫無怨言地放棄了。在徹底地批判了「資產階級」的個人名利主義后,心甘情願地做默默無聞的「人梯」,不追求個人著書立說。那個時代忽視外文,母親的外文功力就成為了極其寶貴的資源,為晚輩後生們翻譯資料,跟上藥學發展的最新潮流,新動態,藥物動力學,分子藥物學,。。。
。。。
無窮無盡的思緒。。。
母親在書桌前,閱讀,翻譯,做筆記,還有嗑瓜子的形象,永遠在我眼前。
一個人只有一個母親,親愛的母親,只有到天國再見了。
老錢塗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