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北美華人在大選中的心態做粗淺分析時,認為傳統中國文化的辭典中,並不包含利他主義這一關乎道德品行的辭彙。有網友對此提出了異議,問我得此結論是否有令人信服的依據。這質疑雖然不溫不火,但還是透出一股深諳國學倫理的老道。招式遞過來了,要化解回復並不是那麼簡單,因為這的確是一個很沉重的題目。
從字面定義上看,我說的應該沒錯,利他主義(Altruism) 這詞是出自十八世紀一個法國哲人對一種善行的詮釋,當時是做為自我主義的反義詞被創造引用的,如果用一一對應那樣精準狹義的比較標準,在中國傳統文化推崇讚賞的美德名詞中,確實不曾出現過相同的辭彙。但是如果腦筋靈活一點,細細地梳理一下先賢先聖們的思路說辭,相近意思的表達卻是不少。所謂利他主義,按我的理解,籠統地說是對他人福祉關心和實施的體現,是一種主觀上願意犧牲自我利益而給別人帶來恩惠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許多社會文化發展過程中,都有不同層次的互惠利他信念一路傳承下來。在這其中,中國也不例外,幾千年的時間裡,循循善誘地告誡世人要大公無私善待他人的名言警句從來都是不絕於耳。從孔孟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仁者愛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到佛門教義裡面的廣結善緣普渡眾生;以及後來毛澤東號召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要鬥私批修等等,說起來都是深明大義苦口婆心。可如果正義總是得不到伸張,善良總是得不到回報,在這樣的環境里待久了,真正被大眾信服並遵奉成為生活信條的,恐怕還是生物本能最容易接受的另外一種生存哲理,比如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類的。因此,從這個角度講,利他主義基本不是中國文化中的一種具有民族特質的理念。
說它不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基本要義,並不是說著千百年來中國人都是小肚雞腸,從來沒幹過為著他人著想的事情。這不用窮舉法,隨便一拍腦門就能想出幾個實例來,比如說在古代,至少為朋友兩肋插刀這種與江湖義氣相關的奇聞軼事就不少。明朝的施耐庵還以此為主線寫了一部《水滸》,那裡邊刻畫出來的及時雨又不愛美色又不貪錢財,只是一副熱心腸到處對兄弟們施捨愛心,端的是一位好哥哥。在現代,最為知名的就是甘當革命傻子的雷鋒,天生的好品德就愛到處助人為樂。但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利他博愛,梁山好漢們只會對自己那個小圈子裡入了伙的哥兒們出手相助,對於圈子之外的,不管你是官家還是百姓,常常是不說二話,掄起板斧就把腦袋齊刷刷削下來一片。至於說雷鋒,其實也不是真傻,他只對自己人像春天般地溫暖,碰上階級敵人就像冬天般冷酷無情了。由此看出,中國人的關愛情懷一般只是延伸到自己所屬的那個族類(in-group),族群之外,充斥得更多的是冷漠和敵意。
幾年前發生在廣東佛山的小悅悅事件,讓人們震驚地看到冷漠走到極致時的人性泯滅。年僅兩歲的女童小悅悅被車撞倒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第一輛肇事汽車撞到人後稍有停留便駛離現場,此後又有一輛汽車從躺倒的小孩身上碾壓而過。路旁正在營業的商家和由此路過的18位行人繞行邁過,沒有一個人出手施救。直到一位五十多歲的拾荒婦女看見,才將小悅悅抱到路旁,由於傷勢過重,孩子終於不治,這場悲劇被報道出來后,在國內國外都掀起了軒然大波。當時有官方媒體在斥責冷漠的同時,把這種道德的淪喪歸罪於對中華傳統美德的背離,可實際上中國人對生命的冷漠,好像恰恰是出自對傳統文化的心理傳承。
一七九二年,英國外交官Jhon Barrows 在他寫的書《Travel in China》中描述了在京杭大運河一個翻船事故現場所見到的情景。他難以置信地寫道,周圍那麼多船沒有一個上前去營救一群落水的人,他們是在大運河邊上撞上一個壞了的船落入水中的。當時眼見一條船上的一個男子試圖撈上漂在水上的一頂帽子,那顯然是屬於一個即將被淹死的人的。
美國傳教士Arthur Judson Brown, 在一九一二年年出版的名為《辛亥革命》的書中講到他的同行派克先生,一位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中國通去煙台旅行的經歷,他看到一個垂死的人倒在街邊,這是一條繁華擁擠的大街,幾百個中國人路過這個可憐人的身邊,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提供幫助或表示同情。那個垂死的人面無表情地熬過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獨自體驗最後的痛苦。他瞪大眼睛躺著,身體慢慢變僵,冷漠的人群對此視而不見。24小時過後,他還躺在原地,死亡的面孔朝向沉默的天空。大街上的人們依舊熙熙攘攘地經過,照樣若無其事地做著買賣,高聲談笑,對近在眼前的人生悲劇無動於衷。 接下來,作者講了他自己經歷的事,他寫道,我在青州府的時候,也曾經遇到過同樣的事情,街面上躺著一個女人在不停的扭動,我想走上去幫忙。周圍的人急忙警告我,制止我的行為,他們說如果我沒經人要求就去碰她,與這個女人相關的人會抓住我,要我為她的死亡負責,很可能會要求巨額賠償。
同情心同理心只有在宗親族群面前才能激活可能是一種生物本能,社會文化只是起到了弘揚或抑制的作用。心理學家做過這樣一個很說明問題的實驗。他們讓白人看一隻白人的手被針扎的錄像,不出所料,觀察者的反應是大腦中相應區域的鏡像神經元點火激活。但當同樣的人看到一隻黑膚色的手被針扎時,只有很少甚至沒有神經元啟動同情的反應。有趣的是,當一隻被染成紫色的手被扎時,相應的神經元又不由自主地被激活了。對黑膚色收不起反應的測試現象,反映出應試者意識到被扎的對象屬於另一族群。對不同組成的應試人群所做的大量重複測試都得到相同的發現。設想一下,如果我們讓一位華裔人士做為觀察應試者,那麼得到的結論可能是,當亞裔膚色和白人膚色的手掌被扎時,他的鏡像神經元會被激活,而別的膚色不會引起同情反應,我知道這種推測肯定會招致拍磚訓斥,但我相信,至少對生活在北美的許多華人來說,測試結果一定會是這樣的。
骨子裡留有傳統中國文化中對他人冷漠印記的海外華人,別看在擁護若現若離的既得利益時能烏合成一股勢力把自己的口號拋向天空,但到了真正生死悠關的當口,那些心底懦弱又善做利己算計的聰明人未必會為了他人的利益去捨生取義的,即便那些他人與自己本屬同一族種。就像是八十年前南京大屠殺時發生過的悲憤場景,幾百名年輕力壯的中固士兵被六七個日本鬼子押赴刑場,像是一群痴獃的鵝等待宰殺,沒有人願意率先抗爭,犧牲自己去給他人創造解救機會。自私意識銷蝕了互惠求生的本能,在這點上,我們進化到二十世紀的人類可能還不如森林中的猴子,當一隻蹲在樹枝上遊戲玩耍的靈猴,突然發現悄然接近的花斑獵豹時,它會本能地向族群發出預警尖叫,儘管很多時候這種叫聲會招致捕食者更加迅猛地循聲而至,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這次群情激憤的美國大選,讓我們對自身擺脫不掉的民族性有了一次近距離放大觀察的機會。看著這麼多令人震驚的罔顧事實傳播謬誤宣洩仇恨敵視謾罵,我雖內心糾結但也彷彿初悟,也許他們說得真有道理: 只有共產黨才能治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