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好玩。洋人長得著急,可成熟得卻比唐人晚。二十幾歲,洋人還滿臉鬍子,滿身是毛;三十幾歲,就初顯老象,毛邊脫落,髮際后移,面頰起皺; 到了四十,更是兩鬢斑白,臉如桃核,皮如砂紙,可以打磨。洋人和唐人同齡,站在一起,多像兩代人,也像揉皺的牛皮紙與光滑的緞子料。 算洋人年齡,大可往下砍,用減法,甚至除法; 估計華人貴庚,則要恨恨心,往上拔,用加法和乘法。長得太著急,就不好意思離開奶巢太晚。故,洋孩子一捱到十六歲,就一抹嘴,出外租房子,和朋友一起住了。十四五歲打散工攢零花錢,十八歲高中一畢業,就開始了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也不在少數。可他們的成人禮,卻要數著真實的樹齡。要到二十一歲,比一直呆在家裡吸奶茶,嗑書本的華少們,多了整整三年,才能正式搖身一變,成了說話有點兒分量的爺們和不能再隨意耍賴撒嬌的女人。
故,二十一歲的成人禮,是一個大日子,是一個乳臭未乾進化到鬍子喇喳的分界領。也正因此,一接到喬安娜的請柬,我就一口答應了。
日子選在了周六,傍晚,在海邊。我提早出了門,想去當地的球類俱樂部先看看。卻沒想到要開這麼遠。高速上,飛奔了近一個小時,才近聚會地點,只好徑直赴會了。找停車位時,我注意到,街上走著的,酒吧里坐著的,門外站著的,牆腳蹲著的,全是白人。無處不在的中國人和印度人,不見了蹤影,更找不見任何雜色人種。連殯儀館的牌子都明晃晃的,寫著「白女人葬禮」。
酒廊門面不大。穿過窄窄,幽暗的過道,小心避開沙發邊的膝蓋排,我踏上兩級台階,一推木門,一股聲浪撲面而來。進門左手是一圈酒吧台,高腳杯稀疏倒掛。吧台旁擠滿了手端酒杯,手捧酒瓶,面頰微紅的男男女女。右手深處是一個大壁爐,火焰藍紫,跳動,左手盡處是一轉角樓梯,兩人寬,通向二 樓。兩側牆上掛了幾幀早期拓荒者的巨幅油畫,草垛,木屋,馬車和大氈帽。大廳里,壁爐旁,轉角樓梯上,也無處不三五成群。過道上,更是人頭涌涌。我四下搜尋,越過高高低低的肩膀,我發現了鄰近壁爐的彼得醫生。彼得身材高大,有六尺四寸,頭上明亮,寸毛不長,昏暗的角燈里,也依然搶眼。我側身迂迴了過去。走到近前,才發現這還有一架三角鋼琴。喬安娜並不在這兒。彼得也正在找她吶。還好,不一會兒,她就從人群里鑽出來了。
小姑娘,一身黑色連衣短裙,黑蕾絲襪,下著粉色細高跟鞋。她胸口深V,頸項雪白,金黃色的長發彎曲地搭在肩上。大大的眼睛比平時更顯明亮,長長的睫毛,彎曲上翹,一笑兩個深深的酒窩,細嫩光澤的皮膚,像極了一個洋娃娃。
我和她擁抱,貼臉,交談了幾句,說了幾句祝福的話。正說著,有人拍我肩膀。 回頭一看,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年青小伙,我並不認識。他舉著酒杯說,你好,蘇醫生。我聽喬安娜說起過你。 我說,是嗎?!你是?他笑道,我是丹尼,喬安娜的朋友,但不是她 的男朋友。說罷,他擠擠眼睛。喬安娜說,就你多嘴。哪兒都有你。對了,蘇醫生,我有一大圈朋友。她隨手一指,只見樓梯腳旁的彎沙發上,擠擠塞塞著十幾個青年男女。男孩開領T衫,著長褲;女孩全著裙子,酥胸露背,乳房半現。我向他們舉 舉杯,他們說,嗨!
樓梯口旁的沙發里,坐著一對老夫妻,八十開外。 老人家靜靜地看著,眼角,嘴角掛滿安詳的微笑。兩人頭頂的牆上,掛著一張一米見方的白紙,紙上帖滿了喬安娜的照片,吸引了我。照片由出生到長大,攝取了許許多多生活的瞬間,很有一些搞怪像。或嬌或嗔,看得出來,喬安娜從小就是一個得寵的美人坯子。有一張頗吸引我,是一個一兩歲的小女孩,大眼圓睜,目光無瑕,全身赤裸,頭髮蓬鬆,滿頭泡沫,站在澡缸里,往外望的畫面。下面有一行手寫小字逗樂了我,Bathing Beauty, 出水芙蓉。看來,她父母也是有情趣的人。想到這兒,我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她父母早已離婚。十歲以後,她是跟著繼母長大的。兩個月前,又有另外一件事兒,更加刺傷了她的心。她偶然回家,竟發現她同居了兩年的男友和她的一個要好的閨蜜躺在床上。那段時間,她整日無精打采,精神恍惚,無所是從。嘴上反反覆復嘀咕著,我恨死男人了。
正看著想著,聽到有人叫我。一看,原來是女醫生,珍妮。珍妮,五十多歲,眼角掛了一群魚尾,可身材依然苗條。她曾把一幅近米長的條畫,掛在辦公室里。畫上是她著泳裝,在沙灘上倒立。落日里,線條很美。她拉過一個健碩,略有肚腩的中年男人說,這是我的朋友,南森。我一愣,趕緊和南森握手,寒喧。心裡卻很納悶,怎麼又換了?。聖誕晚會上,她剛介紹一個新男友,查理,給大家,這才四月初啊!但,我也注意到,她和南森雖然手拉著手,肩靠著肩,一副甜蜜,可介紹時,還是在朋友前,去掉了那個以前必有的男字。珍妮的命,也算波折的。兩個孩子,六歲,八歲的時候,老公就和一個比她大五歲的女人跑了。這些年,她也試了不少男人,其中有一個還特別看好。那人是一個音樂家,歌劇一流,身材高大,言談幽默,害得珍妮與他相處沒幾天,就把所有密碼全換成了她和音樂家的名字。可惜,好景不長。三 五個月後,兩人歐洲轉了一圈,浪漫沒帶回來,吵架卻拿回不少。有一次,珍妮氣極了,說了幾句重話,包括分手。沒想到,歌唱家竟玩真的。沒過兩個星期,就搬走和別的女人另過了。只留下珍妮一個人驚愕,憤恨,沮喪,空守孤單。有半年多,珍妮總是一臉哀容,但她的密碼始終沒變。
正寒喧著,有兩個姑娘湊了過來。一個是護士克里斯汀,另一個面熟,但一下子不敢叫出名子。 女孩子,一打扮,就宛如川劇變臉,隨手都是一張撲克牌。昨天,我和她還在一起縫針,今天卻不敢相認了。她有點兒微醺了,白面如桃。我問她,來了兩個月,工作喜歡嗎? 她說,喜歡。很喜歡。大家像一家人一樣。我問,你不回急診了?她說,不回了。我喜歡急診,可那個護士長太挑剔找碴了。每天早晨,我一想到要上班,就頭痛不舒服。而且,日子長了,我也感到有點兒受排擠。克里斯汀接話說,那你就在我們這兒呆著吧。正聊著,喬安娜又轉了過來,問,你們在說什麼哪?。克里斯汀答道,大家隨便聊聊,開心而已。我說,喬安娜,你今晚真漂亮,像個公主一樣。她說,真的嗎?我真像公主嗎?。大家一齊點頭說是。她甩了一下長發,挺了挺胸,仰頭,手叉腰,眼光上眺,做了一個不與理睬很驕傲的樣 子。大家都被她的漂亮可愛逗樂了。也別說,她確實俏麗,是一個對容貌相當自信的姑娘。數月前,她曾送給我一個信封。她說,請好好保存著。等我出名了,這封信會非常值錢。我打開信封,信紙上是她畫的一隻兔子,兔子眼睛很大,炯炯有神,兩隻大耳朵也似忽閃。下有,她的飛筆簽名。大家正說笑著,旁邊有人叫她的名字,看過去,不遠處,近吧台中央,是兩個中年女人在說著 話。喬安娜叫了一聲媽媽,就轉身過去,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對我和彼得醫生說,見過我媽媽嗎?我和彼得趕緊過去。兩個女人伸出手來和我們握手,苗條,漂亮,略顯年輕的一位說,我是喬安娜的媽媽。另一位微胖的則說,我是她的繼母。看來,喬安娜和兩人相處得都挺好,一會兒摟摟這個,一會兒親親那個。似乎,兩個母親也相處得不錯。大家又閑聊了一陣。
時針指向了九點。有人拍起了巴掌,讓大家安靜一下,嘉賓們要致賀詞了。
她的媽媽,爸爸和兩個朋友站在了樓梯上。
她媽媽首先發言,講了她出生時的趣事。本來,是不想要她的,父母太年輕了。可回家顫顫巍巍地一講,平素嚴厲的姥姥竟大發慈悲,堅決要生下這個孩子。兩小無奈,寄人籬下,口袋沒錢,只好順服。待到懷孕二十周時,知道是一個女孩。媽媽就動了心機,天天用心打扮自己。想著自己打扮得漂亮了,女兒也應該漂亮。還真是天遂人願,果然生下一個小美人。可不幸的是,過了幾年,父母就離婚了,小姑娘隨了父親,與繼母同住。媽媽從此天天揪心,挂念,一想起來,就滿心愧疚。說到此,她媽媽竟掉下了淚水。她爸爸見事,就接過了話題,說這小傢伙,從小漂亮,但心眼也賊多。六,七歲時,有一天,她不想上學,就說腿疼。還在樓梯上,拐來拐去,演示給爸爸看。他爸說,你又沒受外傷,怎麼會腿疼?她說 ,不是腿外面,是腿裡邊疼。她爸無奈,只好帶她去看醫生。醫生一檢查,她是哪摸哪疼,鑽心難忍。醫生也只好送她去醫院。一進急診,看見滿是打吊針和肌肉針的人,她就抓著爸爸的袖口說,感覺好多了,想回家。後來,當醫生來體檢時,她一下子跳下床,說醫院的床真好,她的腿一沾這床就好了。還給醫生,蹦了幾下。說到這兒,大家都笑了,有人拍了拍她的頭。笑聲之後,大廳里漸漸又嘈雜起來,時有歡呼和口哨,慢慢我根本聽不太清嘉賓們講的是什麼。我看了彼得一眼。彼得沖我擠擠眼睛,指指耳朵,然後湊近說,今天來對了吧!你看,這些女人多漂亮啊!。也確實,聽不清致詞,我的眼睛也落在了人的身上。男人的穿戴實在是無趣,乏善可陳。襯衫,西褲,最多再換一條牛仔褲,上面穿幾個窟窿。女人則大不 一樣。裙有長裙,短裙,花裙,素裙,弔帶裙。花分印花,繡花,貼花,扎花,盤花,拉毛。更不用說那些褶子,胸褶,腰褶,下擺褶,對褶,倒褶,碎褶,百合褶。 真是一分俏麗,九分不同。女人和衣服是天生的情人,且每天情人換個不停。
想起張愛玲在<<更衣記>>里的話:目前中國人的西裝,固然是謹嚴而黯淡,遵守西洋紳士的成規,即使中裝也長年在灰色,咖啡色,深青裡面打滾,質地與團案也極單調。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單憑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願意做一個男子。寫這一段話時,張愛玲也是二十一歲,正是早春三月,花樣年華。卻已深諳做女人的樂趣和穿衣服的情理。
致詞后,眾人又散開喝酒聊天。喬安娜給我們看了一件她父母的禮物。錫盒裡,一串銀制項煉,墜著一把銀鑰匙。端著鑰匙細看,上刻著一行小字,Enjoy your life by doing those things that gives you happiness. 喜而為之,樂而享之。人生的精華,盡在其中了。
夜深了。我提前告辭。喬安娜已喝多了,站不太穩。我和她勉強抱了一下,說聲早點兒休息,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