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英雄

女英雄
　
　　　　－－顧曉軍小說·二百零八（六卷：大陸人和台灣人）
　
　
　　紅英嫁到台灣已七年多了。
　　剛嫁到這台南的小鎮上時，紅英是六十剛出頭，男方是七十齣點頭。
　　若說這樁婚姻沒有真愛，未必。而若說這樁婚姻有多少真愛，也未必。最主要的，還是雙方沒有太多的了解。
　
　　而若是問，既然雙方沒有太多的了解、那結什麼婚呢？這就又不近人情、不通情理了。
　　反正，婚也結了，雙方又沒有什麼矛盾，大家都按婚前商量好的辦，也沒有誰、想試探著越過紅線。只不過是，覺著兩顆心、始終沒有在一處而已。
　　紅英，依舊是在台灣住一段時間，便回大陸住一段時間。
　
　　回大陸住時，自然是她一個人，也一個人過。
　　而在台南的小鎮上時，紅英、白天在老頭兒的小超市裡打工，晚上、則做老頭兒的老婆、倆人作個伴。
　　若問，倆人都是兩口子了、怎麼還叫「打工」？這就關係到利益，打工、是有薪水的，而只做老婆的話、就不好開薪水了。
　
　　許別個都不能理解，反正紅英與老頭兒覺著合適，這日子、就這麼過。
　　這不，清早起來、紅英就從老婆轉換身份、成了員工，這會、正忙著打掃衛生、整理貨架。
　　而老頭兒，則坐在收銀台上、與准女婿說著話。
　
　　何謂准女婿呢？自然是沒有正式結婚、而大家都已把對方當自家人看待了。
　　老頭兒，打自己又結婚後、就惦記著女兒的婚事。也是，女兒都三十齣頭了，當爹的能不惦記著嗎？
　　可，女兒自己卻並不在意、整天忙著社運與公益。
　
　　准女婿與老頭兒的對話，紅英並不想聽、可也沒有辦法不聽。久而久之，紅英不想聽也知道、准女婿管老頭的女兒叫「女英雄」。
　　女英雄，動不動、就是什麼為流浪狗請願、為候鳥保留濕地上街，而且、都特賣力、都是一挺到底。
　　紅英覺著，別看台灣與大陸似隔兩重天，其實、人都是差不太多的。
　
　　年輕時，紅英也算是個女英雄。她造過反、批過走資派，還參加過武鬥。
　　紅英記得，一卡車一卡車的人、殺出去時，最帶勁！她喜歡穿一身工作服、頭帶柳條帽，手持一根角鋼做的長矛、站在卡車駕駛室外的踏板上；車子開著，她一手挽著駕駛室的窗框……
　　那威風凜凜、那吸引路人目光的程度，如今想來、依舊使她怦然心動、依然令她心馳神往。
　
　　哎，歲月不待人呀！紅英、瞅了一眼自己一雙起皺的老手，又趕緊忙著手裡的活，忙著打掃衛生、整理貨架。
　　自然，台灣的老頭兒不知道紅英的過去。紅英，也從來沒有提起過一絲一毫。
　　自然是說也沒用，台灣人、又怎可能理解這些呢？
　
　　這就像紅英覺得、女英雄倒是很像自己，可、她根本沒有辦法、去理解為流浪狗請願一樣。
　　在紅英看來，有必要為流浪狗請願嗎？只需出動城管、帶上電棍，把流浪狗都打死，而後、找個地方挖個深坑、把死狗都埋了。這，就是最環保的了。
　　當然，紅英從來不與老頭兒說、不與台灣人談自己的看法。
　
　　又見准女婿激動、聲音高了起來。紅英不想聽也聽見了，什麼「善良又熱心是不錯，可她全部心思都在這些活動上、跟我沒啥話說」、什麼「她是要我跟她一起去參加活動，可我一見抗議場合、就覺得累，一聊到環保議題、就覺得煩」……
　　老頭兒，就跟准女婿談「大我」與「小我」、「社會和責任」等等。
　　紅英，就又去想自己的過去。
　
　　武鬥過後，就是成立革委會；革委會之後，是下農村；下農村之後，是談對象；談對象之後，是返城；返城之後，是進工廠；進工廠之後，是再搞對象；再搞對象之後，就是下崗了……
　　下崗之後，擺過地攤、打過工，也站過街、去過香港……當然，老頭兒不知道這些。台灣沒人知道，大陸也沒幾個知道。
　　關鍵，是說出來、也沒有人能理解，所以、紅英從來都不會說自己的這些事。
　
　　老頭兒又在談「大我」與「小我」、「社會和責任」等，紅英就在心裡笑、自己也曾誓死捍衛過毛主席，可、毛主席還是死了、社會也還是變了。
　　紅英覺得，流浪狗們、也都會死的，濕地上、也都會蓋上房子，人、自己都顧不過來、還管流浪狗與候鳥做甚？
　　這麼想著、紅英好像看到了，世界上的最後一個人、啃著最後一隻鳥的腿……
　
　　紅英想到前幾日，與老頭兒一起看家鄉的「非誠勿擾」、看一義大利血統的美國男孩說、喜歡思考高級的問題……
　　什麼「我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我們在做什麼？」
　　「都是從碧洞里來、到火葬場去；只不過是，有的人、一不留神被別人記住了。」
　
　　這是紅英在心裡作答。當然，老頭兒不會知道、不會知道她這麼粗、這麼俗。
　　大約、老頭兒正在向准女婿誇自己。紅英在無意中、發現，老頭兒與准女婿、都壓低了聲音，都在朝她這裡望。
　　紅英，也笑了笑、算是回應他們。
　
　　「女英雄」、「大我」、「小我」，「社會」、「責任」……
　　「武鬥」、「下農村」，「誓死捍衛過毛主席」、「毛主席還是死了」……
　　「世界上的最後一個人、啃著最後一隻鳥的腿……」
　
　　紅英，手裡干著老頭兒的活、腦子裡想著自己的事。
　　在老頭兒的規勸下，准女婿的情緒、比來時平靜了許多。不過，紅英知道他、過幾天還會再來。
　　再來，也是讓老頭兒、再滿足一下自己的成就感。老頭兒，有兩大成就：一是有個被叫「女英雄」的女兒。二就是老伴，膽兒特小的、從不多話的紅英。
　
　　准女婿終於走了，老頭兒把他送出大門、還囑咐他好好過、互敬互愛之類。
　　回來、老頭兒對紅英說了聲「吃早飯」，紅英、便去後面端來了一鍋稀飯。紅英，給老頭兒盛了一碗，給自己盛了半碗。
　　在台灣，紅英也已習慣了、只吃個半飽。
　
　
　　　　　　　　　　　　　　顧曉軍 2014-5-14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