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老太
--顧曉軍小說·之五(一卷:南京瘋老太)
她,在雨中漫步。
這個時節的雨,很長、很長……但,這已不是思念;是,也枉然!
她,已經老了;愛,在逝去的歲月中,耗盡。
風,輕輕地滑過她的額頭,有意無意地加深著她那歲月的溝壑。
天上是雨,地下是水,中間是她。
她,已沒有憂愁,也沒有悵惘;這些,都屬於年輕、屬於記憶……過去,她也曾有過。
什麼夢呀、花呀、詩呀、歌呀……她,全都有過。
歲月不留情,將往昔全都帶走。
她,瘋了;時常對人說,看見過黑太陽。
太陽,怎麼會是黑的呢?
聽的人,不信。
六十多年前,她也算得上是個小小的官太太。
她,是一位營長的夫人;南京城裡,有名的大美人,就住在大中橋畔、秦淮河的邊上。
日本人打進南京那年,她的老公,是駐守城東光華門的最高指揮官。
老輩的南京人,都知道:小鬼子進城那天,光華門方向的槍聲,最慘烈!
有人說:她這瘋病,是她老公戰死時,落下的;幾十年了,時重時輕。也有人說:是她年輕時,被鬼子兵強姦了,受了刺激。
太久遠了。說不清。
她,已記不清他那略帶書生氣的灑脫,也記不清那張英俊的軍人面孔和那溫柔的孩子氣的眼神……點點滴滴,都似不曾有過。
畢竟,已太老了。
歲月,無聲地滑落;愛,已非常、非常地遙遠……彷彿,從來沒有過。有,也想不起來。
也許,有過溫柔、有過痴情。但,那都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她,猛然記起:也是這樣的一個雨天里,她曾向隅而泣,且默默祈禱……然,日落日升,期待無限;他,終究沒有回來。
也罷,不去想他。
她,蠕動著沒有牙的癟嘴。
雨,繼續下著……長長的雨絲,連綿不斷,彷彿要把天上、人間的恩恩怨怨,粘合起來。
她,步履蹣跚;蹣跚的,還有她那顆心。
她,親身經歷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
想到這……心緒,就象被雨染綠了。
天,這麼悶熱;雨,又無休無止地下。她想:人的胸腔裡面,會不會也象家裡那上了霉的老牆,長出一層白白、絨絨的毛呢?
清醒時,她常對人說:日本鬼子殺進城時,滿城到處都是血光。火,是紅的;血,是紅的;槍聲,也是紅的……唯獨,太陽是黑的。
槍聲,也有顏色?
太陽,又怎麼會是黑的呢?
有人,這麼問。
她的情緒,就不知不覺地激動了。
她說:小鬼子,到處燒、殺、搶、奸……街上,都看不到活人。整整六天,就不停地奸、殺,奸、殺……兩個多月,殺了三十多萬……槍聲,怎麼會不是紅的呢?
就在那時,她看見了黑太陽、黑色的太陽……滿街飄著黑太陽。
街上,到處都是中國人的屍體……男的,大多被反綁著;而女的,下身全都沒有了褲子……有的,兩腿丫間塞著一截斷鍬把,或花露水瓶子;有的,則塞的是樹枝、雜物或刺刀。
早些年,有些不太懂事的小娃兒們,總喜歡一路跟在她的後面喊:「瘋老太、瘋老太……」
她,會停下腳步,回過頭去,歪著腦袋,兩眼一瞪,一跺腳,怒喝道:「回家去,問問你們自家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究竟我老太是瘋子,還是日本鬼子是瘋子?」
說完,她就走自己的路。
有時,也會回過頭去,再補上一句:「再問問你們家的大人,南京城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瘋老太?」
這,大概算是她為自己作的辯解。
說完,便徑直走她的路,不再去理會那娃兒們。
她低著頭,在夜雨中走。
此刻,傘是她的移動的居所、她的家、她家的房頂;傘沿的雨滴,如流蘇、似漏風的牆、象透明的包裹。
雨,很大、很大。
忽覺眼前一亮,她抬頭舉目去望:一片輝煌,現代的輝煌,還透著些典雅。再定睛端詳:建築是老式的,有年頭了,滲出歷史的滄桑。
她,不知道:這裡,已經改叫「一九一二」;現代的歷史,新裝修起來的高檔休閑區、南京的新名勝、21世紀的夫子廟。
她,只覺著自己彷彿認識這裡。
這裡,確實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很遙遠了……遙遠得,中間隔了一個甲子。
她,已記不太清自己的年歲了。
老到這步田地,是她沒有想到的;活得這麼久遠,也是沒有想到的。
她,已經想不起來了;這些年,是怎麼活過來的?她,愣愣地在想:怎麼活著、活著,就把心愛的人,給弄丟了呢?
「弟兄們,上峰已經下了撤退的命令……」
年輕的營長,頓了一頓,道:「可咱們守的是光華門――光耀中華之門!後面,是全城的老百姓。不怕死的,給咱留下幾個!咱,跟小鬼子拼了!」
他手下,兩百多個弟兄,沒有一個離開。
鬼子上來了……他們用槍打,子彈打完了,扔手榴彈;手榴彈扔完了,拼刺刀;刺刀拼彎了,用槍托砸、用牙咬。
直到,所有的人,全都、戰死。
老輩的南京人,都知道:日本小鬼子進城那天,光華門方向的槍聲,最最慘烈!
一陣風吹過,有點踉蹌;她穩了穩神,繼續前行。
此時,雨絲傾斜了。
她,彷彿背著纖,拉著整個天……蹣跚,前行。
轉過街角,她認出了這地方--總統府。
「啊――」驀地,她慘叫了一聲。
她眼前,浮現出一個畫面:一個中國軍人,被反綁著雙手,跪著;身後,伸出一支三八大蓋,對準他的後腦勺、就是一槍。
隨著「呯――」地一聲槍響,那被反綁著雙手的中國軍人,向前一栽,倒了下去……且,無聲又無息;只有鮮紅鮮紅的血,「咕嘟咕嘟」地冒出來,四散地流淌著。
決不能束手就擒呵!一個念頭,從她的意識深處冒出來:
「對,當兵去,跟心愛的人一樣!」
雨,依然下著;她的心,卻似晴朗了許多。
收起雨傘,她將把傘面裹緊,雙手沖前端著,象端著一支步槍。
昂首,又挺胸;她踢著正步,高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她,一步、一步,走在寬闊的大街上;任憑夜雨如鞭,抽打著她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
顧曉軍 2005-6-12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