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爸潘兆芬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
我出生的這座王國叫鐵路。直到幾年前,王國里還什麼都有:鐵路工人集中居住的宿舍區,醫院、法院、檢察院、少教所、學校,從幼兒園到高中。
我媽說當初嫁給我爸,很大一個原因是因為這座王國讓她有安全感和優越感。他們從來不說「愛」。
那時是上世紀70年代末,作為中國支援非洲兄弟坦尚尼亞建設鐵路的一員,坐著當時稀罕的大飛機回國的我爸送給我媽的彩禮是一台14英寸進口彩電。在那個年代,這給一個年輕姑娘製造的驚喜無異於現在收到一把能打開北京東三環某套房子的鑰匙。
那時恰是鐵路最好的年代。作為最重要的交通工具,火車奔流南北,穿梭東西。鐵路工人的飯碗不僅穩定,且盛的「飯」比其他單位都要多。
生於20世紀80年代初的我,無論上學、看病、看電影,都沒有離開過這座王國,除了去親戚家。他們都生活、工作在市區,那時他們都想成為我們的王國的一員。
小時候,我就感覺到我們家和他們家,總是隔著一條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界限。
一個印象最深的經歷是,我爸送我去另外一個城市讀高中,在學校附近被一輛摩托車撞傷了,我媽和我心急如焚地要送他到最近的醫院時,昏迷中的爸突然清醒過來:「就去鐵路醫院,否則報銷不了!」
上鐵路重點高中,考省外重點大學,當時並非我爸我媽的初衷。他們早早給我設計好的人生道路是:考鐵路技校,畢業后頂我爸的職,成為這座王國的一顆螺絲釘。
「頂職」是當年眾多鐵路子弟的首選前途。比如,列車員的兒子可以接老爸的班做列車員,學校老師的女兒也可以接老媽的班繼續做老師。
這只是王國的福利之一。其他檯面上下的福利還包括:憑工作證或一張熟臉,免費乘坐省內火車;春節期間,幫親戚朋友弄火車票……
還有更大的福利。當年貨運力有限,車皮成了稀缺資源。在我念小學時,我爸和同事經常有飯局,也帶我去過幾次,每次都有穿西裝的陌生叔叔一桌桌地輪流發名片,連我都有。
我問爸:他們為什麼老請吃飯。爸說:他們想把他們的貨更快更多地運出去。我又問爸:你能決定么?爸答:領導才能決定。那時我開始覺得,我爸其實不是這座王國的國王。
爸的飯局越來越少了。新聞里,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公路運輸挑戰鐵老大,鐵老大運轉僵化、競爭力下降的報道。我家市區的親戚生活與收入開始越來越好,而我爸的工資,已經好多年沒有變化。
我爸是個廚師,每年春節家裡的飯菜都由他張羅,但他做的菜的樣式,永遠就是那麼幾個。在火車餐車桌上、外賣推車裡,變化不但更少,而且難以滿足味蕾。
我爸其實很能幹也很浪漫,他教我怎麼做網更容易捕到蝴蝶,教我怎樣保存蝴蝶標本更長久,還幫我做各種電動「小發明」去參加學校的科技月活動。每次我大呼爸爸真厲害時,他卻像是受到驚嚇般搖搖手:你學習好,才厲害。
在我高三填志願時,我爸已經不再提鐵路系統的大專院校了,但也不贊成我報新聞專業,他覺得一個女孩子就應該進入體制內,踏實穩定地過日子。但最終我還是報了新聞系。我總覺得,在我高三被老師圈為「種子選手」時,爸媽對我越來越「尊重」。比如,在一些家庭大事的決議上,我爸還會打電話詢問我的意見,每次,他都說,聽聽有知識的人的意見。
像崇拜鐵路王國一樣,他們也崇拜知識,這個在他們年少芳華時被剝奪了的權利與可能性。
的確,過去十年,鐵路系統已風光不再。每年寒暑假回家,我都會發現這座省會城市更高、更新、更漂亮了;而我們的那座王國,在迅速地陳舊、老化,鐵路超市裡的貨架上,越來越多地出現廉價的山寨商品。
屏蔽此推廣內容近幾年,這座龐大而封閉的王國開始解體了。我的母校不再叫「鐵路第一中學」,改成「三十七中」了,代表它是這座城市的第三十七所中學,常年切割開市區與鐵路的那條影子界限在醫院、法院、檢察院……也陸續撤離;「頂職」也成了歷史,鐵老大開始向全社會招聘新員工了。
這座即將消失的王國給我爸最後的福利是,在他臨近退休前,分到一套遠低於市場均價的單位福利房。
由於常年生活在王國里,我爸對外面世界的變化不是太明白,比如買商品房,如果按市場價格,他一個月的工資只能買到四分之一平方米的房子,一套120平方米的房,意味著他得不吃不喝工作40年。
我爸像當年帶我追趕蝴蝶一樣,開始奮力追趕著時代。他說他們這代人勞苦慣了,消停下來反而不習慣。他的下一個目標是,把享受住房福利省下來的錢,支援我在廣州買房。
我沒有拒絕,因為這也是他積極生活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