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學生順子來看我,聊得開懷。他突然拋給我一個問題:「老師,您還記得畢業時您送我的書上的題詞嗎?」
我說:「記得——順天順行、順水順風。」
他笑了:「沒錯。但是,我想問您在這八個字下面還寫了什麼?」
「『順子存念』之類的話吧。」
順子搖頭,說:「您寫的是『吾生順子存念』。」
我笑起來:「反正是一個意思。」
順子說:「才不一樣呢!您不知道,當年我捧著那本書,盯著『吾生』兩個字看啊看,看啊看——您別笑!我先把它解釋成了『我生養的孩子』,一想,不對;又琢磨,莫非是『我的學生』?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回到家,我認真查了詞典,明白了這裡的『吾生』原來是長輩對晚輩的敬稱。但是,我還是執拗地認為您寫給我的『吾生』有更深切、更複雜的含義……後來,我談戀愛了,我把您贈的書拿給我女朋友看,還特意把我對『吾生』一詞的探究過程講給了她聽。您知道嗎,她聽后感動極了。她後來對我說,她當時就想了:一個能讓老師這麼看重的學生,肯定值得託付終身!就這樣,我們的關係很快就確定下來了。——您瞧,您寫的『吾生』那兩個字,還是我們的大媒呢!」
順子告辭了,我的思緒卻在他講的故事上流連,久久不肯回來。
我多麼喜歡順子對「吾生」二字的解釋——不管它是謬解還是正解。當我在塵世間遇到一茬茬年齡相仿的孩子,當我親眼見證了他們效我、似我、逾我的奇妙過程,我分明感到自己生命的寬度與長度都在可喜地延展著。
柏拉圖在他著名的《會飲篇》中將人類的生育繁衍分為了兩類,一類叫做「身體生育」,一類叫做「靈魂生育」。而在這兩類生育當中,他更看重的是後者。在他看來,人與「睿哲」、「美德」結合所生育出的「靈魂分娩物」對於他的生命而言是更為緊切的。我想,身為教師的我,不正擁有著自己眾多的「魂生子女」嗎?如果說「身生子女」是我與愛結合的產物,那麼,「魂生子女」則是我與美結合的產物;如果說前者的形貌是我在一種懸疑之後的無奈接受,那麼,後者的形貌則應該是我在一番深情雕鑿之後的必然所得!——吾生,你不就是我生養的孩子嗎?你是我的「靈魂分娩物」啊!
當然,我也會歡笑著接受你將「吾生」解釋為「我可敬的後生」。我深知,今天我們擁有怎樣的課堂,明天我們將擁有怎樣的社會。我願意把吾生托舉到一個高度,讓你對這個高度著迷、上癮,讓你從此不能忍受在這個高度之下匍匐而活。等我老了,白髮飄飄,可以閑適地坐在長椅上,幸福地看你們飛翔。
——吾生,汝非我之所生,卻又是我之所生。我不能不在意我當初的一句殷殷叮囑如今長成了你身上的哪一塊骨骼,我不能不去想我今朝的一汪苦淚可否期待你於明日釀成一樽美酒。
吾生,須知,無論你為官為民,身後都有一雙寄望的眼睛,願你向善而行、向上而行、向美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