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場又一場的相遇和別離,是一次又一次的遺忘和開始,可總有些事,一旦發生,就留下印跡;總有個人,一旦來過,就無法忘記。譚克此時多麼想見袁堯。。。曾經以為,風景一直優美,卻忽然有一天,峰迴路轉。令人措手不及。
相思是一杯有毒的美酒,入喉甘美,銷魂蝕骨,直到入心入肺,便再也無葯可解,毒發時撕心裂肺,只有心上人的笑容可解,陪伴可解,若是不得,便只余刻骨相思,至死不休。
暮色蒼茫,山嵐浮動,霧靄迷濛,夢中袁堯的面容看不分明,可隱隱的憂傷卻流淌在每一片飄拂的衣袂間。看見袁堯一步一步遠去。那背影沾染上月華的光輝,漸漸地融進了夜色裡面,彷彿苦難的生靈在時光的流駛中被泥土所埋沒了一樣,透著無可奈何的悲戚調子。
譚克患病已有倆個月。他自知身患重病,人世間不能久留了,算起來今年他還不到五十歲。體檢時卻查出肝臟有佔位性病變。他沒有驚慌失措,卻有無限的遺憾。他一再考慮是否告訴袁堯這個噩耗,袁堯會在意嗎?會飛回來見他最後一面嗎?不,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讓她來送終。
於是他做了一個決定,不做任何治療,保持自己的狀態,飛英國。去見他此生最愛的女人一面與她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要讓自己快活地離去,不留遺憾。
他發簡訊給袁堯,說他有一個假期能否到英國一游?袁堯想到他的理解和寵愛,哪有不同意之理?他冷靜的處理了公司大小事情,找了律師作了安排。沒有告訴任何人,毅然上了飛機。飛向了英國。
在機場,袁堯早就對自己說過:「無論何時,在他面前要堅強」。也原以為自己的身與心的確足夠堅韌,能夠抵擋突如其來的一切風雨。可是,貼近這具溫暖堅實的胸膛,袁堯只覺得全身的力氣正被漸漸抽走——這是一方依靠,連年來,不知為什麽,在她心底無數次升起不可抑止地渴望著一種依靠,此時終於完完全全地來了,在這沉沉暮靄中,氣息溫暖,熟稔得幾乎就要令人沉溺。
袁堯微怔地抬頭,落入眼中的那張英俊的臉上有僕仆風塵,額前烏黑的頭髮有一縷不聽話地稍稍翹起,兩鬢也有了點點得霜。身上黑色的大衣也起了皺褶,這些早已有悖於譚克往日的整齊與優雅。
就是這樣的他,在漸深漸濃的暮色中,不輕不重地擁著她,聲音微微黯啞,低低地說,袁堯,……我來了。
這一刻,堅持了這麼多年的緊繃著的神經,在頃刻里轟然崩塌斷裂。袁堯只覺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也再不需要刻意辛苦地穿著厚重無敵的戰衣,行走于波瀾橫生的世界,勉力去保護自己、甚至保護他人。她不夠格,也沒有足夠這樣的能力。而眼前,她扶著他手臂的這個人,才是可以真正給予她更多勇氣和力量的人。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浪費了無數個日夜,這一刻,她抓著他,便真的再也不想鬆開,也不能再鬆開。
他慢慢抬手,緊緊環住她的腰,語音近乎低喃,她叫他的名字,「譚克……」鄭重之中隱含著一絲脆弱的音調,卻又字字清楚:「請你,不要再離開。」
譚克修長的身軀不著痕迹地微微一震,她卻恍若未覺。
到了她的住所,坐了下來。燈光下,靜下心來仔細一瞧,這才發覺他比上次見面時竟然消瘦了許多,眼底也有淡淡的陰影,眉間倦意已盛。
不禁問道:「累了?」譚克微微直起身子,卻搖頭:「沒有。」可是疲態卻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了的,袁堯一撇嘴:「跟我還需要裝?坐了多久飛機來的?」譚克想了想,說:「十三個小時」。他垂下頭,眼底柔情萬千:「我愛你,袁堯 ,一直都是。」
袁堯陪譚克在歐洲到處遊歷。一切都是袁堯的朋友們幫忙安排並還參加了一對老華僑女兒的婚禮。老華僑們談起中國自古代對新人們的祝願,袁堯幽幽地念道:「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她問譚克:「你會是給我平靜生活一生不離不棄的那個人嗎?」他看著她良久,薄薄的唇角終於微微一動,卻是不答反問,清涼的聲線帶出一絲凝滯:「原來白頭到老,才是你所追求的,是么?袁堯?「聽他如此一問,袁堯皺了皺眉,卻還是輕輕一笑:「有什麼不對嗎?一個現實主義者當然需要一個最切實際的結局,難道過去我從沒告訴過你這一點?」譚克沉默下來。
但譚克知道:「當變故終於顯山露水之時,一切都變得令人措手不及,之前的種種信念再強大,此時看來也早已成了空殼,只要殘酷的現實伸出手指輕輕一碰,便有可能一切碎裂成破片。」袁堯又怎能想到他此行的目的呢?他也知道:
她要的是沒有風波起伏的穩定……
她要和愛人平安地攜手到白頭……
她要的是相濡以沫相守到老……
譚克清亮的眼神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縱使三月午後的陽光再暖,也彷彿再不能將其點亮。
她想要平安喜樂慢慢走至天荒地老,而他,卻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
只有那樣,才能永不分離。
譚克半跪著,就這樣彼此貼近,可是自始至終,袁堯也只是靜靜地坐著,任由他擁抱和輕吻,帶著纏綿的意味,和極不易察覺的哀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緩開了口:「……譚克,到底出了什麼事?」
」沒事,真的!」袁堯說:「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真正自私的人是我。」他沉聲說,「……可是,我不甘心。」
「什麼?」袁堯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譚克幾乎就要告訴袁堯他的病情,但他還是忍住了。他不願意看到那同情悲哀的目光,即使是袁堯的。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告別人生。
「我想退出商界,我累了。」
袁堯說:「你還不老,還不到五十,這也不是你的性格呀?就你的財產而言,退休錢也夠幾輩子用的。不過你能賦閑在家嗎?「
譚克道:「回去后,我會找個清靜的秀美山莊休息。」
袁堯以為他因為累了說說而已,但她想:」他曾經要跟我結婚,現在卻不再提,而是要隱居起來,真是不可思議。但這次的見面又是這樣的纏綿不舍,真是很矛盾。一定有甚麽難言之隱吧?」
這時譚克道:我若過了這低谷劫,我們就約好在江南,我們曾去過的桃花林里相見。再續我們的緣,到那時我們不會再分開,如果你願意。一年後,怎樣?袁堯感到異常奇怪,為什麽譚克會說出這些話,但她確定譚克有事瞞著她!
一個多月歐洲行對生病的譚克來說體力顯出了不羈。右側肝區有隱隱的痛。有時突然非常疲憊。他想不能在這裡呆下去了否則會露餡的。他在飛機場告別了袁堯,滿眼的不舍,卻沒有一句何時再見的話。如此冷淡的分別使袁堯覺得好像他變個人。譚克在剋制自己那也許是最後一面的悲傷,他不能給袁堯任何承諾和希望,因為他自己都不知何時就離開這個世界了。
譚克的離去對袁堯來說彷彿病去時抽絲,沒有鋪天蓋地的憂傷和不舍,但卻遠比那個更加折磨人,一點一點的,在每一個細小的時刻侵蝕著她。至此,她才知道這些年的時光,自己在一個男生的身上投入了多少感情。都是看似不經意的,原來已經深入骨髓。
譚克給自己做了個計劃,從這裡飛回國,到江南那桃林處買一棟小巧的房子。於是他打電話給秘書。讓他到江南小鎮等他。但秘書悄悄的叫上了那私人醫生。
譚克居然在這桃林便堅持了近一年的掙扎。他說甚麽治療都不需要。只要能減少他的痛苦,少受罪的葯就行。這種病不僅痛徹心扉,而且消耗人的體力,使人很快的消瘦下去,變得形銷骨立。秘書問他是否讓袁堯來看看他,他回絕了,不是不想念。而是不願讓她看到自己已是病入膏肓的慘樣。
秘書還是給袁堯發出了信息,告訴她譚克已重病纏身,恐有不測。若能看望他,應該對他是安慰。他現在就住在那桃花林邊。
這裡袁堯大吃一驚,卻原來是這樣。這一刻,她已經不敢去想,如果譚克真的沒有時間了,生活將會變成怎樣?她訂票飛回久違的故鄉。
一見面譚克虛弱的問:「……你怎麼來了?」他怔了怔,手指在暗處收攏。
袁堯說;「不是說好了么。一年以後我們相約在桃花林。永遠不再分離。」
譚克用盡全身的力氣說:「我沒失約,一直在堅持等到這一天。。。。」
那晚,譚克無聲走了,靜靜地永遠閉上那雙不再明亮,而深遽的眼睛。年僅四十八歲。
袁堯失去了一生僅有的一次真愛,她坐在桃林深處,漫天的桃花如同春雨般紛紛的落下來了,像是為譚克送行..她抬起淚眼彷彿看到譚克依然高大挺拔站在桃林深處,向她微笑。向她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