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媽給定的名字,是不好輕易改動的。我爹,因為他是革命軍人,共產黨員,所以在我還沒出生之際,就給我預備了一個那個時代高大上的名字。與我的名字比起來,江竹筠、許雲峰、張思德,甚至加拿大姓白的求恩,都相形見絀,更何況什麼建國、建軍、援朝、抗美之類。我爹的書櫃,書不多,書名我都記得,《共產黨宣言》、《國家與革命》、《反杜林論》、《哥達綱領批判》、《毛澤東選集》、《毛澤東的軍事思想》,一個只讀這種書的人,自然不能期望他給我起出什麼「志摩」、「望舒」一類的小布爾喬亞的名字。我曾經有個同學,姓簡名達,「簡達」,我覺得這名字忒他媽雅緻,然後就帶他去我家玩,然後就把他介紹給我的爹媽認識。吃晚飯的時候,我就在飯桌上羨慕,「簡達,名字真好聽。」我爹問,「這孩子的父母是幹什麼的?」我含著飯支吾了幾聲,沒敢說。他爸是「右派」,在我們學校粉筆廠造粉筆。
大學畢業的時候,我曾動過改名的念頭,找了一大堆好字,翻來撿去,排列組合,推之敲之,最後整出幾個備選,試探著拿到我爹面前徵求意見,滿臉諂笑,「爸,您覺得這幾個名字,哪個更好點?」我爹瞥了我一眼,色厲內荏得瞥了我一眼。一瞥間,我的改名計劃就嚇得流產了。我大學同學有好幾個趁著混入社會前改了名,叫桂蘭的,改叫雪萌,叫淑芝的,改叫芷蕙,以上是兩個女同學,更有甚者,我同宿舍叫董滿栓的那廝,竟然改名叫「東方瀾濤」。後來見面我討伐那廝,「為什麼連姓也改了?既然改複姓,為什麼不改成『西門』?然後再找個姓潘的小姐娶了,豈不是更圓滿?」
錯過了大學畢業后、參加工作前那段黃金時期,也就錯過了我改掉名字的歷史機遇期,我的起義,胎死腹中。雖然我自認為對漢字還是略知一二,援引著《說文解字》一類典籍,給自己推陳出新個好名字,並不難。漢字不俗,形、音、意都有可以玩味的空間,稍動腦筋,就能出點花樣兒。不過既然錯過了,逐漸也就放下了。到後來,便不再在意。孔丘、孟軻,僅就名字而言,與秦檜、嚴嵩不見高下,嬴政與荊軻,也說不上孰優孰劣。趙一荻,遠不如「趙四小姐」叫得響亮,而周樹人,基本被「魯迅」淹沒了。所以說到底,名字,符號而已。
網路和微信瘋狂以後,幾乎人人都有馬甲和個性簽名了。如果說此前我們的姓名是「被姓名」,那麼此番我們終於掙脫了鎖鏈,「德先生」一次了。我們的才智,意趣,得以盡情表現。僅看馬甲和個性簽名,就能看到五光十色,淑女儀態,紳士風度,婉約嬌羞,豪放霸氣,陰暗晦澀,江湖草莽。可能其間有好多人,特別想借著馬甲換個面孔,「以不革命的名義」,自由呼吸。
於名於字之外,再給自己掛個標籤,這把戲古已有之。比如我們大家都熟悉的古來名人,「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的李白;一萬卷書,一千卷文,一張琴、一局棋、一壺酒,再加上「老於此五物之間」的「六一居士」歐陽修;還有半生顛沛流離、國破家破,安居不易的「易安居士」李清照,名字之外有號,很象我們現在有馬甲。只不過他們的號更寫實,而我們的馬甲更虛擬。「櫻桃小口一點點」,背後為什麼不能站著姚晨?「窈窕淑女」背後,為什麼不能站著韓紅?而「白雪公主」後面,又為什麼不能站著宋小寶?既是虛擬,就完全可以顛覆事物的本來面目,嚴肅與荒誕,都可以扭轉到其反面。
等到可以由著性子給自己命名了,我反倒興味索然了。那一日,隨手敲了一篇文字,而後便想貼到罈子里,此時需要一個馬甲。恰好電腦旁有別人送我的「T2」茶店賣的茶,靈機一動,「何不用它作馬甲?」「T2」,也可以解釋為「特二」,我不工於心計,崇尚沒心沒肺做人,躲到澳洲來,「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然後在「T2」的後面,又加上出生日期——6118,光明磊落一老頭,就躍然於罈子上,混跡於村子里。
村友Giada抱怨,說我的馬甲一串數字不好記,我想作了上述解釋,或許再記,能容易點兒。如果還不好記,我則可能改成3721(管它三七二十一),352(三下五除二),或者3.1415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