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所知,我們班啟風氣之先,第一個給女生寫情書的,是我那外號叫「豬腰子」的哥們。豬腰子,就是豬腎,在我們那一帶,被俗稱為「腰子」。這個叫法只限於牲畜,不可以往人身上套用。人得了腎炎,不能說人家得了「腰子炎」。我這哥們學名叫解長鎖,但是學名一直沒人用,所以天長日久,便被大家遺忘。那時我們正上初三,我們全年級十個班,我們是八班。到了我們年級,要是有人提了大號找「解長鎖」,您就請回吧,沒一個人認識。不過要是找「豬腰子」,前邊准有偽軍甲帶路。
「豬腰子」所以有名,一則因為他長得人高馬大膂力過人。往我們中間一站,高我們半個腦袋寬我們半個身子。初二的時候因為不服體育老師管教而和體育老師廝打起來,竟然一個過背摔,把矯健的體育老師扔出去兩米遠。幸好,體育老師被摔進了我們練習跳遠的沙坑,所以體育老師只丟了顏面而沒傷著身體。二則因為他打架下手黑。凡是有他參與的打架鬥毆,沒有不出重傷員的。「豬腰子」不只在我們學校有名,出了我們自家的校門口,相近的五中,三十八中,十九中,很多男生都知道「豬腰子」威武。
「豬腰子」所以被叫作「豬腰子」,是因為他的臉色永遠是紫色,大異於我們這些黃種人。而且那臉的形狀,與真正的豬腰子相比,像煞。有幸見過他父母的人都知道,他非常忠實地翻了他媽媽的版。
我和「豬腰子」是同桌,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最後一排好比西伯利亞,通常是流放之地,好學生是坐不到那個地方的。剛坐在一桌時,我拍拍他的後腦勺,「腰子,從今天起,你是捷爾仁斯基,我是列寧。」「豬腰子」一臉傻相看著我,「我是啥司機?」我倒是想給他解釋,但是看他一秒,便氣餒,「算了,你還是當你的豬腰子吧。」和「豬腰子」坐一桌很有好處,一般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次,我都要「腰子」給我撓撓後背。「腰子」溫熱而又胖乎乎的小手,挺適合干那差事。
那一日,我看小說看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招呼,「腰子,撓撓。」「腰子」沒動靜。我再叫,「腰子,撓撓。」「腰子」還沒動靜。我這才扭轉頭看他。只見這貨,手託了香腮,物我兩忘地註釋著他的左前方。順他視線望去,黑壓壓一片後腦勺,端的是沒什麼引人入勝之處。我用小肘肘他的肋,「你他媽的看什麼呢?」因為疼,腰子才有點兒回過神。
下課時,「豬腰子」拽著我躲到一個粗壯的柳樹下,坐在那突起而虯然的樹根上,掏出煙給我和他自己都點上,然後就呵呵傻笑。我知道這廝心裡有事,但是我絕不問,也不說話,看天空,看雲飄,抽著煙。
「你說」,「豬腰子」註定是憋不住屁的,「你說胡秀玲咋樣?」
「豬腰子」之前,我們班已經有幾個男生陸續進入發情期了。環肥燕瘦,喜歡什麼款的都有。一個班不過就那二十幾個女生,男生沒發情時還算消停,而等男生一發情,便都珍貴了。張之蘭李之花劉之梅,都被人念叨過了。胡秀玲倒還是初上榜。
胡秀玲,勞動委員,一年四季穿一雙軍用膠鞋,胳膊上戴套袖,齊耳短髮,粗門大嗓。逢到勞動潑潑辣辣,受人尊敬,難被人愛慕。「你說,咋樣吧?」「豬腰子」捅我一拳,等我答覆。
我說,「郎才女貌吧!」
「真的?」「豬腰子」很是興奮,站起來伸胳膊撂腿,恨不得騎馬蹲襠。
我耷拉著眼皮告誡他「鎮靜點兒」,他顯然聽不進去。
「你說,我給她遞個小條行不?」
那個年代,那個年齡組的我們,是不會寫情書的。寫情書,是很文化的事情,只有那些有浪有漫有才學的人,才堪那般高雅。我的弟兄們,只採用情書簡化版――小條。
小條很簡單,通用的格式是:某某,我某時某刻在某處等你,而後便落款某某。「豬腰子」給胡委員寫了同樣格式的小條,所不同的是,他加上一句,「我買了電影票,《春苗》,咱們一塊兒看。」這很是誘惑,電影票一毛錢一張,兩張兩毛,那年月兩毛,算是破費了。
「豬腰子」求我,「讓陸燕燕給她,行不?」
「你覺著陸燕燕能管?」
「那你托她,她還不給面子?」「豬腰子」把臉平放在桌子上,沖著我小聲小氣說話,他的右手,很是討好地主動幫我撓後背。
下學回到院子里,我直接去了陸燕燕家,把那個疊成花的條子扔給她,「明天給胡秀玲。」陸燕燕撇嘴瞪眼,「誰的?」
「解長鎖。」
「誰是解長鎖?」
「豬腰子!」
陸燕燕把眼睛瞪圓,隨即便嘎嘎笑。
「豬腰子」把時間約在了星期日。星期一早晨他來上學,一副被誰扎漏了氣的模樣。我搧他後腦勺一下,「沒騙上?」
他說,「她根本沒去。」
過後我讓陸燕燕了解情況。陸燕燕是我們班長,班長找胡委員談了心。胡委員說,「那上面說在郊區八里庄小河邊的西紅柿地旁見面,那西紅柿早就罷園了,我哪知道哪片地是西紅柿地呀?還有,咱們班誰叫『解長鎖』呀?」
「豬腰子」約的那片西紅柿地,我們男生都熟悉,因為夏天我們短不了跑去偷西紅柿吃。而人家胡委員,怎麼會知道?
等到陸燕燕告訴胡委員,「解長鎖」就是「豬腰子」,胡委員抽了口涼氣,說,「那我沒去就對了。」
「豬腰子」蔫了好幾天,一上課就趴桌子上睡覺,給我撓後背的事也不當工作幹了。我通情達理,專心看自己的小說,也不去開導他也不去煩他。且等他自己修復破碎的心,翻過這一頁。
又過了幾天,「豬腰子」很獻媚地送我一盒「高峰」牌子的煙,我笑了,「這是有大事要求我吧?」
「豬腰子」掏出一個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紙,「幫我看看改改,我哥說『拍婆子』得寫情書。」「豬腰子」有個哥在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當兵團戰士,那段時間正回來探家。高人指點罷,方法手段就是不一樣。
年代久遠,闔篇情書早已忘記,只記得其中幾個亮點。
1, 胡秀玲,被稱作「敬愛的秀玲同學」,我說胡秀玲又不是毛主席,你「敬愛」什麼?改成「親愛」。「豬腰子」還挺靦腆,跟我那兒捏衣角,說「合適嗎?」
2, 開篇幾句「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我說「你反革命,唱毛委員的詞,你也敢拿來唱胡委員?拉出去斃了你兔崽子!」改掉。從我們私下裡唱的「黃色歌曲」里摘出一句「在那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好姑娘。人們經過她的氈房。。。。。。,這多有詩意!詩意,懂嗎?說了你也不懂。」「豬腰子」一向崇拜我,更何況那一刻?哈腰點頭。
3, 中間段,「為了你,我茶不想飯不想,天天看著你的後背,鬼靈都沒了。」我說,「這幾句還算實在,只是在『鬼』字旁邊加個『雲』吧,省的把胡委員嚇著。」
4, 最後一段,「你們家要是有啥活兒,你就叫我。跟我還客氣啥。我很有牛勁,閑著也是閑著。誰要敢欺負你,也告訴我,我要不打他滿地找牙,我就不叫解長鎖。」這一段決心表得好。很是爺們氣概。
5, 最後約會地點又約在那個西紅柿地旁,我勒令他換一個。「你是不是就一根筋啊?上次人家胡委員不認識,這次就認識了?改個她認識的,也浪點兒漫點兒的。『大華』電影院門口,反正你也得請她看電影。」「豬腰子」一臉愁色,「沒錢了,攢了五毛,上回花了兩毛,這回又給你買煙,花了一毛六。」我只好借給他五毛。
信還是由陸燕燕轉交。為了成全「豬腰子」,我給陸燕燕一個任務,「在『腰子』約定的時間,拉上胡委員去『大華』,就說是你請她看電影。等見到『腰子』前,再把信交給她,人留給『腰子』。到時候我再騎車子接你回來。」
陸燕燕說什麼也不幹。我夥同他哥,兩個人央求她,嘴皮子磨破了,最後勉強同意。「那,我有什麼好處?」
我還真想不出能給她什麼好處。思來想去,說,「要不我把你留給『豬腰子』,把胡委員接回來?」她滿屋子追著我連打帶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