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國的腿折了,街坊許多人幫忙又有許多人圍觀,小國躺在地上,咧著大嘴哭鬧,「疼啊、疼啊、疼啊」,一聲高過一聲。
小國他媽本來就臉上身上橫肉凌厲絕非善茬,見出了如此大禍更是了得,從屋裡衝出來抱著小國哭天搶地,「日你祖宗,你個大畜生,你打折我兒子的腿呀,你真下黑手呀!」
被罵的是小國的爸爸。
小國他爸愧疚地和另外幾個人把小國抱上借來的排子車,嘴裡嘟囔著「我又不是故意的。」
趙傑跑了我沒跑。我被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擠在一個有腋臭的大漢的胳肢窩底下,早已忘記了小國被打的由頭其實跟我有關。
「去骨傷醫院,去骨傷醫院。」人聲嘈嘈雜雜。小國被排子車拉走了。小國的姐在圍觀的人們散去以後,不聲不響地揀起那根已經折成兩截的鍬柄。那是她爸打小國的兇器。她已經穿上了衣服。
2,
小國,趙傑,我,我們三個同班。
那天上語文課,老師叫小國讀課文,「黔之驢」,小國上來就讀「黑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一下子笑翻整個教室。語文老師是個嘴唇歪而厚的老男人,悶葫蘆,餃子都在肚子里盛著,不是個適合作教師的料。老男人嘴唇哆嗦了一陣,問懵懂萬狀的小國「那是黑無驢嗎?」經此一問,小國恍然大悟,於是立即便改口讀「今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那天小國很出彩,下課他把一顆高峰煙掰開遞我一半,說「今天女生看我眼光那叫溫柔。」我把煙點著,仰著頭狠吸一口,然後看著一股青煙從我的鼻孔很有力地沖向藍天。我問小國都是哪個女生看你溫柔了,小國說邢麗麗她們幾個。趙傑站一邊撇嘴。小國便沖趙傑揮拳頭,「你兔崽子再跟我充大尾巴狼,我砸碎你的眼鏡兒。」趙傑下意識地伸手去護眼鏡兒,往後退了兩步。我抬腿踢了小國的屁股,「別他媽欺負人。你還欠著我一筆帳呢。」
「我還欠你帳?上個禮拜我偷鐵賣的錢都花在你身上,還欠你的?」小國的業餘創收活動是撿廢鐵。說是撿,哪兒撿去?其實就是偷。我們周圍的幾個大廠,輕工業機械廠,油泵油嘴廠,齒輪廠,都是小國的活動基地。凡是月黑風高的日子,小國是不在家裡酣睡的。因為小國的這門手藝,我們沒少吃香的喝辣的。
「我沒跟你說錢的事。我是說酒杯。」
聽到說酒杯,趙傑也來了興趣,忘了不堪一擊的眼鏡兒,興奮地往上湊,「對對,帶我們去看看你爸的酒杯。」
小國姓朱,也不哪個混蛋告訴他,說他是明朝皇族之後。為此他有點走火入魔,白日里做了許多帝王將相的夢。也巧,他那饞酒的爹手裡有一個青瓷的酒杯,用來喝口白薯酒的,也不怎麼就被小國想象成了先祖皇帝爺傳下來的寶貝。
「我爸那個酒杯,不用往裡斟,它自己就慢慢滿起來,總喝總有。」
我和趙傑是非常相信科學的,於是就和小國爭論起來。那天我們原本是坐在馬路牙子上看穿裙子的紡織廠的女工的,因為小國的邪說,我們爆發了激烈的內訌。小國踢了趙傑一腳,我則追著踢了小國兩腳。
鬧到夕陽都血紅了,趙傑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有膽量讓我們去見識見識。」
小國擂著胸脯說「沒問題,讓你們開開眼界。」
3,
小國的姐長得那叫漂亮。那年十八九歲,象花,嬌嫩欲滴。
按說小國他們家應該沒有生產美女的遺傳。小國的爸爸尖嘴猴腮細眉耷眼還帶點小羅鍋兒,小國的媽倒是闊嘴闊鼻膀大腰圓,兩口子男的不像男的女的不像女的。小國隨他爸,唯一的區別在於小國不羅鍋,只是腰有點佝僂,挺不太直。有人風傳小國的姐不是他爸他媽親生,是撿來的。老街坊則證實小國他媽確實孕懷十月,已經被稱作胡老太太的胡醫生更是證人,當初她親手接生,胎位不太正,難產,於是果斷下刀,在小國他媽的肚子上開了一個口子。「差點沒把那娘倆都搭進去」,胡老太太說。據說好不容易生出來了,小國他爸知道是個女孩,還老大不痛快,他們朱家自祖上男丁就不旺,到他為止已經三代單傳。至於這個丫頭日後出落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是當時誰也沒敢奢望的。月子的孩子丑如鬼,更何況有著這般形象的親爹親娘。
生了個閨女,小國他爸就卯足了勁兒要再整幾個兒子出來,可也不知冒犯了哪方神聖,耕來耪去的黑土地上,就是不長莊稼。
小國他爸經歷了真正的苦悶,酒量也是在那段時間練出來的,就著蘿蔔腌成的鹹菜,一整就是小半斤。生不齣兒子的小國他媽不知自省,反倒是惡語咒罵自己的爺們,「天天喝貓尿有個屁用,你要是自己射不出得兒子的水兒,喝啥也白搭。」
小國他爸的工友紛紛給他獻計獻策,這個說,「關鍵時刻你得推大腿」,那個說,「一鍋兒不行就兩鍋兒,灌得滿點。」小國他爸總是蔫頭耷腦地嘆氣,「沒用,都試過了。」工友們深表同情,「你老婆長得稍但象點樣兒,我們也會幫幫忙。」
到小國他爸氣餒地不再把那事兒當事業干只是當娛樂活動的時候,小國竟然意外地投胎了。護士把小國交到他爸手裡,他爸捧著他神情莊重地注視著他的小雞雞,一句話不說,足有半個小時,據說還雙淚橫流,只是凍得剛出母腹的小國渾身發紫,差點沒嗚呼。
4,
小國他們家住在工業工房。那一片工房是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建的。大人們說那片工房曾經作為工業新村的樣板,當初中央首長沒少視察、外國朋友也沒少參觀。可是等到我們開始用一個少年的眼光打量它的時候,見到的只是灰磚灰瓦顏色黯淡的一片。
小國的家,主房兩間,他那勤快的爹娘又憑著東偷西撿的辛苦,在院子里原本有的一間廚房的基礎上又翻蓋了兩間小倒座兒,這樣一來就是四間房。除了一間作為廚房,剩下三間住人。具體分配是,小國的爸媽親密地合住一間,小國自己住在他爸媽那一間的外間。小國的姐住到了與廚房比鄰的倒座兒里。
沒學會手淫以前這麼住著挺好,學會手淫以後小國意識到了大大的不方便,於是吵著跟他姐換,他姐問他為什麼換,住著好好的,小國也不敢明說理由。他爸叱他,「老實住著你的,找什麼事兒?」
小國說他爸有個毛病,晚上出來進去沒完沒了地撒尿,尿量大尿味臊。一個碩大的尿罐子,他媽不讓放自己的屋裡,就放小國住的外屋。這樣一來,小國自己那點不靈不利的事情,就很是受影響。但是小國他爸哪裡體會小國的苦衷?所以非常果斷地否定了他的要求。
5,
天下起了小雨。沒什麼更好的去處,我就逼著小國去他家看酒杯。小國說要看他爸是否在家。酒杯是他爸的稀罕物,不是玩具,那要瞅准了他爸不在的機會才能拿出來看一下。
小雨下得時間不長,零零落落的要住了。我們三個人躡手躡腳地進了小國家的院子。那是中午午休的時間,小國說他爸他媽那個時段睡午覺。
小國把手指頭豎在上下唇之間,示意我們悄悄的。我沖他做手勢,讓他少廢話,抓緊時間。趙傑跟在我的身後,手抓著我的上衣下擺。
小國示意我們停下,他自己前去探明情況。他一點一點挨近主房,而我和趙傑則留在了兩間倒座兒的邊上。
小國邁出一步恨不得用半分鐘,我知道他在玩花活,故意拖延時間。其實我心裡知道所謂他爸爸的酒杯,完全是他吹出來的泡兒,就憑他爸爸,也配擎著那樣的寶貝喝酒?所以此番不為見識寶物,只為戳穿他,然後再踹他一頓。
看著小國在那邊磨蹭,我便想撿起地上一塊小石頭,狠狠砸在他的屁股上。也正是在那一刻,我聽見了我身後的另一間倒座兒里,忽然傳出了一個輕柔的女孩兒的歌聲,「小小竹排江中游。。。。。。」,伴著歌聲,彷彿還有嘩啦嘩啦的輕輕撩動水的聲音。
純粹是好奇心,我不由自主的湊過去。聲音傳出的那間倒座兒,門上有門帘兒,窗子上有窗帘兒。假如那窗帘和窗框之間沒有很天意地留出一個縫兒,讓我能夠透過那縫兒看見裡面的景緻,便也不會有後面的所有故事。
天意呀。我趴在那個縫兒上往裡看。
一個白花花的大姑娘裸體,瞬間就叫我血脈賁張。
她站在一個大號的木盆里,背對著我,時而彎下腰,從盆里往上撩水,她的手裡有一條粉色的毛巾,用來前後左右擦洗身子。
那是個「女」字偏旁都可以燙得青春期少年眼珠發紅的年代,更哪堪那一截蠻腰,那一雙閃著瓷光的花一樣的臀瓣,還有,那兩隻隱約可見邊緣,卻一直沒有轉過來的乳房。
我太專註於那個裸體,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我的身後到底發生了什麼。直到小國被他爸拿著一柄鍬追得滿院子亂竄,我才蒙頭蒙腦地從我痴迷的事兒中醒過來。趙傑一個手捂著自己的腦袋,一個手依然拽著我的上衣,身子躲在我的後面,拿我作他的擋箭牌,同時也拖著我向院子的門口處退。
我們沒看清小國是怎樣被他爸擊中的,只是聽到了他的慘叫聲。然後就是人們都跑出來,幫忙的圍觀的,小院兒被擠滿了。
6,
小國住進了骨傷醫院。
我和趙傑說應該去看看小國。趙傑很擔心,「這事兒該不會把咱兩個裹進去吧?」
「他爸打他,關咱倆蛋子事?」
「不對。你要不看他姐洗澡,他爸能打他?」
「嗨嗨,你等會兒。就算是我看他姐洗澡,那他爸打他算哪一壺?」
「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啥事兒。」趙傑告訴我,我那廂趴在窗戶上看小國他姐洗澡的時候,根本就沒拿來酒杯的小國返回來,擠著我也把眼睛往窗縫兒上湊,等到他恍惚看到了裡面的裸體,才和我撕扯起來。
「那是我姐。你他媽你敢耍我姐的流氓。」
小國試圖把我從窗縫兒那裡拉開,但是渾然不覺的我早已置一切於度外,唯有她姐的身子。
小國他爸就是在這個時候聽到動靜,從主房裡出來的,他根本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只是看見我和小國正爭著趴他閨女的窗戶,這才莽漢子拎鍬柄,親手打斷了自己兒子的腿。
「就是我,真是啥也沒看。」趙傑說。
「你既然啥也沒看你還怕啥?我這看了的都不怕!」
「我哪裡敢跟你比!」
趙傑的爸爸原本是我們那個中學的副校長,主抓教學,反右的時候他被打成「右派」,因為他說過「要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教給學生,不能讓學生頭腦里只有一個黨的聲音。」反右剛開始,曾經的趙副校長就被弄到粉筆廠干苦力去了。
我沒把看小國姐洗澡太當回事。看看而已,她也沒少頭髮沒少肉。我覺得小國那邊腿折了,這才是大事。哥們兒攤上了大事,總該去看看,不然不仗義。
趙傑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同意和我一塊兒去。
「到時候你先進去看看,要是他們家人不在邊上,我再進去。」
我哈哈笑了,「你這樣縮頭縮腦,還敢說你清白?」
7,
去骨傷醫院的路上,趙傑跟我擠眉弄眼地笑,我說「你他媽的又要犯賤是不是?」因為逢到趙傑這個表情,總會有故事藏在後面。
他從襯衣遮著的腋下,抽出一個報紙包兒。看那方正的形狀,我一下子就意識到了是那本寶書《青春之歌》。
趙傑這孫子跟小國我們兩個吹噓這本《青春之歌》,吹噓了快一年了。從我們有了那種迷人的功能開始,我們就專門踅摸類似這樣的玩意兒。但是但凡這樣解人饑渴的東西都是禁書,踅摸也踅摸不著。
那回一向謹慎的趙傑沒來由的得了一回意忘了一回形,跟小國我們兩個繪聲繪色地講林道靜跟好幾個男的搞對象,講得我們兩個痴迷。咂嘴咂舌過後,突然覺得不對。「你他媽的交代,你小子從哪兒看的這本書?」
估計趙傑把大腸都悔青了。他臉上的得意瞬間消失,不再說話。
我和小國在他旁邊審了再求,求了再審,兩個鐘頭過去,他就是鐵嘴鋼牙。
小國實在沒了耐心,「他媽的不治你小子,你就不老實交代。」小國氣急敗壞地離開了有十多分鐘,回來的時候手裡神奇地拎著一截粗繩子。
「咱把這孫子捆起來,扒了他褲子,曬他的老二。」小國提議。
我覺得這招兒不錯。
趙傑本來是在地上坐著的,聽我們說給他動刑,爬起來就要跑。身體比趙傑壯又比他靈活的小國,就地一躍,就把趙傑撲倒,並試圖按住。趙傑連蹬帶踹,兩個人就在地上滾了起來。我蹲在旁邊看著,我知道無須我上手,這兩個廝打著的傢伙誰也不會肯於鬆口氣。等著,等他們累了,我再收拾殘局。
體力不支的趙傑漸漸成為下風。我和小國先把他的手腳捆起來,然後又連拉帶拽地把他弄到一棵樹旁,再把他和樹捆到一起,然後扒了他的褲子。
那是夏天,中午時分,在郊區的一條小河旁。
小國很興奮,手舞足蹈,「曬他老二,曬他老二。」
我們到底也沒能看到那本《青春之歌》。
我想搶那個報紙包兒。趙傑非常機敏地又塞回了腋下。
「你搶也沒用。這個,咱給小國,他躺床上沒事,讓他看看。要不他就得天天看天花板。」
「你倒是夠哥們兒。不過,小國也認不了幾個字,估計給他也沒大用。」
「認識『女』的就行。」趙傑說。
隔了一會兒,趙傑突然問我,「咱給他這個,不會惹什麼事兒吧?」
「一本破書,能惹多大事兒啊?讓他小心點就是了。」我不能先看到那書,心裡總是不舒服。
8,
小國住的病房,尿騷和來蘇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嗆得人腦瓜仁兒疼。我進去的時候,小國正歪著腦袋睡覺,一條涎水順著他的嘴角流到枕頭上。那枕頭看樣子原本是白色,但是早已經變成了灰色。小國家根本沒人陪他。倒是床邊的床頭柜上有一個桃子罐頭的空瓶子,裡面插著兩根筷子。不知道是誰給小國買了罐頭。但是我可以想像小國捧著罐頭一口氣吃光且連糖水都喝光的情形。這小子吃上向來沒出息。
我把躲在樓道拐角處的趙傑叫到病房裡。我們兩個走到小國的病床邊,我伸手捏住小國的鼻子,捏了幾秒,就把他捏醒了。
「操,你們兩個咋才來呀?這兩天都憋死我了。」
他跟我們說他爸下手還不算太狠,醫生說只是骨頭裂了縫,打上石膏,在床上躺些日子就好了。「都他媽怨你。你耍我姐的流氓,還害得我折腿。」
「跟我沒關係。你媽早說了,是你爸下手忒黑。」
「不過,」小國壓著嗓子跟我們說,「住這兒也挺好,天天看護士光著小白腿兒。」
趙傑嗤嗤笑,「看來你爸打折你腿是打錯了地方,」我明知故問,「那你說該打折哪兒?」
趙傑說,「再往上挪一尺。」我哈哈大笑。
小國惡狠狠地警告趙傑,「你等我好了,第一個先整死你。」
「別別別」,趙傑一邊討饒,一邊從腋下把那本書掏出來,神秘兮兮地塞給小國,「《青春之歌》,專門帶給你的,這小子搶來著,我護著沒給他。」
小國一下子就笑得燦爛了。
我說「你他媽也不認識字兒,你也會讀小說?」
小國把書藏在被子裡面,「你少來。我再不認識字兒,也知道哪個是男的哪個是女的。」
書留下,又扯了會兒淡,我和趙傑就離開。
小國央求我們天天去陪他一會兒,我連頭也沒回,丟了一句「看心情」給他。
出了病房,趙傑對我說,「是應該每天都到醫院陪他一會兒。一個人,怪沒意思的。」
我說,「沒事兒,有林道靜呢。」
9,
轉過來的第三天下午,悶熱悶熱的。樹上的知了都熱得沒精打采,叫聲斷斷續續,也不象通常那麼尖銳。我把背心脫了,光著膀子,坐在課桌上,拿撲克牌給兩個女同學算命。教導主任,那個長著金魚眼的女人,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就站在了我們的教室門口,指名道姓地叫我去她辦公室一趟。兩個女同學早就見怪不怪了,「快去吧,吃小灶兒。」我和她們優雅地揮了個再見的手勢。
同時被叫出的,還有趙傑。跟在那女人身後十幾米,趙傑小聲跟我嘀咕,「出事了,出事了。」
我拿併攏的食指和中指杵了他的肋一下,「看把你膽小的,能他媽出什麼事兒?」
我進了教導主任的辦公室,趙傑被指示,直接進了革委會崔主任的辦公室。我們都意識到,被傳喚,肯定跟小國事件有關。
教導主任以為她自己智商很高,跟我兜來兜去兜圈子。我心裡明白,無非是要我說出在小國家的經過。我似笑非笑地看她那兒兜,一會兒傻一會兒愣地跟她對付,到最後我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跟她說。
讓我回家之前,她告訴我第二天還要直接去她辦公室談話。我說,「你要是還談這些,我來不來的意義也不大。」
她氣急敗壞,瞪著金魚眼,指著我聲色俱厲,「你的事情很嚴重,你的態度很不好。」
我從她的辦公室出來,正好看見趙傑的爸爸弓著腰進了崔主任的門。
我一直在學校的大門外面等到快十點,雖然是夏天,天也黑了。終究也沒能把趙傑等出來。無奈,只好一個人先回家。我本來是想和趙傑串串供的。第二天早晨我堵在校門口外面等趙傑,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倒是把教導主任等來了。
「你,直接到我辦公室。」
「馬上,馬上。」我嬉皮笑臉地答應了她,心裡卻讓她乘她姥姥那個涼去。
見不到趙傑的影子,我便直奔他家。
趙傑家只有他的眼瞎的奶奶和趙傑兩個人在。他奶奶瞎著眼,坐在一張舊桌子旁,手裡摸索著搓細麻繩。趙傑,則安靜地耷拉著腦袋坐在屋角的一個小板凳上。聽到我的動靜,他抬起頭,想站起來,卻很是吃力。
「誰呀?」
趙傑奶奶問。
「我同學。」趙傑小聲小氣地回答。
只是一夜,趙傑卻憔悴了很多。臉上還有一塊青,不用說,肯定是挨了打。
從趙傑嘴裡,我才知道,是小國他爸把我們告到了學校。學校給趙傑定了兩條罪,一是耍流氓,二是傳播黃色小說。對趙傑的處理,最輕,也要開除。
趙傑的爸爸把他帶回家,進門就開始臭揍,然後又罰他跪了一宿。
我一聽就火了。這小國家,還有小國這孫子,也太他媽不夠意思了,多大點雞巴事兒啊,至於搞到這麼邪乎?再一個,人家趙傑也太無辜了,稀里糊塗就背上兩大罪名。
我讓趙傑別心急,我去把事情幫他抹平。
「這麼大事兒,你哪能抹平啊?」
我說,「你就甭管了。」
10,
我幾乎是衝到醫院,小國正抱著個大碗喝粥。
「小國你也忒操蛋了吧?人家趙傑給你書看,你倒把人家告了?還有你爸,愣他媽告我們耍流氓。」
小國粥也不喝了,哭喪著個臉看著我,半晌不說話。我當時真想抽他個嘴巴。
我剋制了自己,冷冷地對他說,「你以後沒我這個哥們兒。」
就在我已經轉身,要往外走的時候,小國在我身後喊我,「你等會兒。」
其實小國他爸也沒想告我們。禍害都是小國。
這孫子看林道靜搞對象看得痴迷,於是手也不閑著。那天一個老護士給病人換被罩床單之類,小國攥著不讓換,老護士一邊罵著他一邊強行掀開,於是便看到了被罩床單上還新鮮著的粘稠液體,還有壓在小國腰底下的林道靜。
正趕上小國的爸給他送飯,於是老護士不光罵小國,順帶把小國的爸也教訓了一頓。
小國爸搶了書就要撕,被小國連哭帶喊給制止了。「那書是我同學的。」小國也是在無奈之中說出了我和趙傑給他送書的經過。
我又沖回學校,見了教導主任畢恭畢敬地給她講了我只是聽小國他姐姐唱歌的經過,同時告訴她,趴窗戶只是為了聽歌,而這事兒,是我一個人乾的,趙傑小國並沒參與,特別是趙傑。還有,那本小說是我借給小國的,是我的,跟人家趙傑也沒關係。
這回輪到教導主任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了。我啪啪啪一通說,她並不搭言。
「要處分你們可以處分我,開除也行,我接著。只是跟人家趙傑真的沒關係。」
隔了半晌,她才說,「你這是封建主義的哥們義氣,是腐朽落後的東西。」她說著還煞有介事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背著手在屋裡踱步,我非常無奈地收起了我頭一天的囂張。她繼續說,「趙傑是不能和你比的。家庭出身決定他的思想狀況。他一個右派的兒子,能和你一樣單純嗎?你這樣的學生,腦子裡缺一根弦,缺一根階級鬥爭的弦。」
她給我上了有一個小時的政治課,我恨不得踹她貼到北牆上去。
我解救趙傑的努力是徒勞的。學校大門口處很快就貼出了一張布告。布告上宣布開除趙傑學籍。原因有二,偷看女生洗澡的流氓行為和傳播黃色小說。
布告上隻字未提我的事情,彷彿我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
一個星期以後,趙傑去了郊區他姥姥家。說是不回來了,聯繫一下,爭取在那裡插隊。因為是學校開除的,人家生產大隊還不願意接收。
我去看過小國一次,兩個人誰也沒怎麼說話。小國問我一句,「書被沒收了?」
我反問,「你說呢?」
他耷拉下腦袋,不再說什麼。
11,
至今,我也沒讀過《青春之歌》。關於這本書,我只是從趙傑的嘴裡聽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