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抽象的美,好的文字美過現實。
我在山溝溝里長大,上小學之前最遠到過外婆家,和我家一樣的青磚瓦房,窯洞土炕,石板橋。
家鄉太過隨意,是個沒有雕琢,沒有景緻,缺乏激情和想象力的地方。
除了剛嫁來村裡的姑娘,美真的一點都算不上。
遠處高聳的萬安山,近處起伏的田野,算不上,我一生下來他們就在那裡的。
夏天的夜晚涼風吹過,能聽到樹葉沙沙的響聲;
冬天的白雪蓋住大地,遮住喧鬧,我躺在被窩裡能聽到院子里枯樹枝被雪壓斷的聲音。
這是一個遠離塵世安靜的小山村,如果不是學校里傳來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不是人家屋頂上升起的裊裊炊煙,如果不是牛羊成群,不是雞犬相聞,你不會覺察到這裡是繁衍了千年的文明。
我是喜歡熱鬧的。
隔三差五有電影放,那是我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
只是有時候是在隔壁的村莊,走走要半個多小時呢。
媽媽嫌我小,怕走丟了,說是晚上下雨,電影放不成了,讓我安心睡覺。
第二天起來,照例是大孩子們眉飛色舞的表演。
下雨天野外看電影,光是那份勇敢就值得炫耀,我能感覺到他們難以抑制的自豪感。
電影的每一個細節都能記得清楚,"噠噠噠"是機槍掃射的聲音,"向我開炮」是捨我其誰的豪情,裝模作樣作切腹自殺狀是勝利者對敵人的嘲弄。
羨慕之餘,我的腦海里是一幅幅的畫面,彷彿金戈鐵馬就在對面的萬安山上,是我匍匐前進,冒著槍林彈雨,把那面紅旗插在山頂。
電影錯過了,有些許遺憾。
說書是不會的,檯子就設在隔壁大嬸兒家門口的青石板上,那棵千年的老皂角樹下。
媽媽說這回不會下雨了。
放心搬個小凳子去聽說書,黑壓壓已經坐了一大片。
朦朧的月光下,樹葉的影子在人的臉上飄來飄去。
說書先生打著板子,拉著弦子,他不只說,還帶唱。
精彩之處,有人竊竊私語,
「噫.....,弦子拉滴真美呀。」
我知道,這是大人們的娛樂,他們喜歡評判說書人和他手裡那把弦子。
我是聽故事入了迷,害怕,緊張,提心弔膽,還有些著急:
快點說呀,怎麼往回講了,東拉西扯又是小半天。
末了了,老先生清清嗓子,
「半夜深更,安頓好孩子睡下,聽到門口有動靜,小寡婦躡手躡腳走過去,輕輕打開門,嚇得魂兒都飛了,地上躺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一大團,像人又像鬼。
預知後事如何,咱們明天再說。」
明天?已經沒有明天了,老先生換地方走人了。
留給我一個大大的懸念,去問大嬸兒說書人啥時候回來,
「大嬸啊,那東西到底是人是鬼?」
大嬸兒不高興,
「我怎麼知道,說書人說瞎話凈騙你這樣的孩子,再問,等明天他把你拐走了。」
這回輪到我魂飛魄散。
童年的生活平淡無趣,就像早晨太陽從萬安山頂升起,傍晚從村西頭那棵電線桿上落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外面的世界才是精彩。
我抱著收音機聽小喇叭,聽曹燦叔叔講故事,聽皮諾曹,聽孫大聖,聽鐵扇公主,聽牛魔王。
我聽《岳飛傳》,聽《楊家將》,也聽爺爺講武松和展雄飛。
我後來認識字了,開始讀書,除了課本,還有帶圖畫的小人書。
再後來,是小說,是詩歌,是散文。
我讀歷史書,也讀閑書,讀那些朦朧的愛情故事。
老師說,描寫細緻,讓人讀後如身臨其境一般。
我沒有生活經驗,不知道那些實物原本是什麼樣子的。
所有一切的人和事都在我的想象里,青春的朝氣,沙灘,海浪,窈窕少女,長發披肩,鵝蛋臉,長長的睫毛,纖細的手指。
我心中存有一個遺憾,要是能見見本尊就好了。
那天,我在網上搜到了謝芳,康泰主演的電影,有些激動。
從電影到我第一次看到文字已經整整過去44年。
小心翼翼打開來,只是看了個片頭,我關上了電腦。
不,這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他和她,我擔心再看下去會沖刷掉我兒時心中美好的記憶。
記憶如思緒,帶著惆悵。
我忽然想起守護著我,看著我長大的小山村。
我跟著媽媽去池塘里洗衣服,看著她和外婆一起把洗過的粗布床單擰乾了掛在晾衣繩上;
我跟著爸爸,媽媽,哥哥一起翻過萬安山去看外婆,我騎在爸爸肩膀上抱著他的頭;
過年了,我去爺爺奶奶那裡吃點心,水果。
我記得春天屋檐下築巢的燕子,夏天午後樹上的鳴蟬,秋天漫山的紅柿子,還有冬天雪地里戲耍的孩子。
嗯,這才是真實的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