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母親節)
老家建房講風水,請風水先生看宅子。
我家的老宅在村子的正中央,我想爺爺奶奶是挑了個好地方。
老宅在山坳里,倚著向陽的山坡,爬上對面的小山丘,能看到不遠處萬安山的全貌。
老宅有大門和二門。
大門前一片開闊地,兩棵高大的皂夾樹,根深葉茂,樹榦要兩個大人才能合抱。
順著山坡挖進去,就是一孔土窯,冬暖夏涼,這是家鄉的主建築,背靠山坡的是我的家。
老宅有三孔窯,東窯,西窯和小窯,是爺爺奶奶年輕的時候造的。
東窯和西窯是磚拱窯,西窯大,小窯就是一個土窯。
老宅原有六間瓦房。
70年,一打三反中被抄家。
爺爺僥倖撿回一條命,三間瓦房被拆,剩下半截土坯牆。
身心疲憊,肝硬化加劇的爺爺無力再領導這個家。
在我兩歲的時候,趁著大伯從新疆回家看病,爺爺說把家分了吧,以後各自生活。
找公證人,現場抽籤。
媽媽抽到了西窯,叔叔東窯,大伯小窯,姑姑不在分家的名單里。
我在西窯出生,也在那裡長大。
西窯有兩截。
裡面是土窯。
土窯里漆黑,窯的盡頭是一個土炕,冬天很冷的時候才在那裡睡覺,除夕熬夜時,我坐在被窩裡看大孩子們打牌。
土窯里有四方的水泥缸,儲糧食的,我在裡邊藏過玩具,就埋在小麥里。
土窯往側面挖,像是地道戰,裡邊堆有冬天取暖的棉花桿。
跟著哥哥們,拿著手電筒去過兩次,人影子照在牆上,像個怪物,心也跟著砰砰亂跳。
西窯外面的一截是磚拱窯,有壁櫃,有炕,有床,有桌子,有衣櫥,有窗戶。
夏天的陽光從窗戶里透進來,一道光柱,空氣里飄滿了塵埃。
窯洞的牆上有燕子來築巢,燕媽媽飛進飛出,小燕子嘰嘰喳喳的叫,大便順著燕窩掉到地上,為小燕子清理大便的是我的媽媽。
三歲以前西窯差不多是我生活的全部。
爸爸在外地教書,周末才回家,兩個哥哥跟著爺爺奶奶,我和媽媽睡在西窯的大床上。
那年春天,媽媽去百葉姑姑家裡學裁縫,順便給我斷奶。
我認生,除了媽媽跟誰都不熟。
一個人睡在大床上,床邊桌子上點著煤油燈,房梁的影子投在半圓形的屋頂,高而靜,像是夏夜的天空。
我看著白灰牆上黃顏色油漆畫的幾片大大的樹葉,那是我兒時心目中最為高尚的藝術品。
奶奶過來看我。
幫我蓋好被子,一邊嘴裡嘟囔,
"一天到晚學裁縫,孩子也不管,斷奶,誰家孩子不是吃奶吃到五六歲。"
我問奶奶牆上的畫是誰畫的,奶奶說是造房子的時候她畫上去的,那時候爺爺奶奶還年輕,西窯房頂軋平房,水泥,石頭都是爺爺一筐一筐用繩子拽上去的。
奶奶做衣服,紡棉花,織布,繡花,我是知道的,高高的牆上怎麼畫畫,對我來說一直都是個謎。
奶奶和媽媽是性格不同的兩個人,奶奶喜歡說,好聽的不好聽的都說,
"論說,你媽媽也算是有功勞的,生了三個兒子,給咱家爭氣。"
好像那才是她唯一欣賞的事。
媽媽很少議論別人,也不說我,在她眼裡,我長的不俊也不醜。
婆媳間的矛盾好像總是有的,我跟奶奶說,
"奶奶,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得罪人了都不知道。"
奶奶自然是不會聽我的,
"你小的時候,你大伯抱著你,說老二家的小三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
感同身受,我跟媽媽說,
"你都不說別人,他們說你是不對的。"
媽媽說,
"人長一張嘴,一是吃飯,還有就是說話,別管他,隨便說什麼,又長不到身上。"
我後來上學,認識字了,看到床邊牆上貼著的報紙,上邊有一個大大的標題新聞,
"沉痛哀悼康生同志逝世"。
我不知道康生是誰,只是聽大人們說,跟四人幫不一樣,康生這個人活的值,他活著的時候沒有被審判,死了才被清算,大有點"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的味道。
媽媽跟我說,
"人心都是很短的,勝者王侯敗者賊,人活著是不能這樣的。"
究竟不能怎樣,我是在許多年以後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