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農曆的臘月,支援康莊活動結束,婦女們返鄉,準備要過年了。
媽媽帶我順便拐到伊東大渠施工工地看看爸爸。
修渠的人真多,從東到西望不到頭。
媽媽拉著我站在渠邊看。
渠很深,一堆一堆的人,每七八個人圍一輛架子車,用杴往架子車裡裝土。
坡上停著另外一輛架子車,旁邊站著六個大姑娘,兩輛車用鋼絲繩連著,鋼絲繩繞過一個滑輪。
下邊車子裝滿了,小紅旗一舉,上邊六個姑娘跳上車。
上邊坐人的車呼嚕嚕下去,下邊裝土的車呼啦啦上來。
姑娘們再沿著坡爬上來。
下去,上來,下去,上來,如此反覆,土被一車一車運上來。
媽媽跟我說這個叫以輕帶重,工地上用的全是這種方法,比一杴一杴往上傳要快得多。
遠遠地看見爸爸在坡下幹活,媽媽讓坐車的姑娘下去轉告爸爸。
爸爸抬頭看見我們了,停下活,沖著我們喊,
"回家吧,看好孩子。"
媽媽問,
"你要啥不要啥?"
爸爸說,
"啥也不要,快回去吧。"
爸爸低頭繼續幹活,我跟媽媽說,
"我爹好像不開心。"
媽媽說,
"德龍說你爹被人監督幹活,幹部說他是勞改釋放犯,大家幫他好好改造,不許他亂說亂動,要不就辯論他?"
不敢多留,我和媽媽回家了。
路上我問媽媽什麼叫辯論,媽媽說,
"辯論是上頭的說法,就是不講理,只許他說話,不許你說話。"
不懂。
媽媽說,
"咱們這兒就是批鬥,過篩子。"
過篩子我玩過,就在學校里。
一群小朋友,把一個圍在中間,你推一下,他推一下,就像是過年做元宵,只不過元宵有很多,過篩子的通常只有一個。
我被人過過篩子,抓鬮抓到的,小孩子玩玩的,覺得並不討厭他。
直到後來有一天看到大人們過篩子,我才知道爸爸那時候為什麼心情不好。
張長發是村裡的牲口把式,住在我家隔壁。
那天下午,幹部通知全體社員大隊開會。
爸爸不在家,我跟著媽媽去。
到會場後人員還不太齊,長發過來蹲在一旁跟媽媽說話。
開會的人很多,啥事兒不知道。
人員差不多到齊了,聽見有人喊,
"長發,長發來了沒有。"
蹲在一旁的長發趕緊站起來,
"報告隊長,我來了。"
到前來,支書讓他站在空地上,說了一聲,
"斗。"
十幾個人圍上來開始推搡,打,踢,一邊有人往他身上吐唾沫。
有人在一旁起鬨,
"好,好。"
就這樣的持續了老半天,一撥人累了再上另一撥,直到後來支書喊停。
長發的鞋子掉了,臉上也不知道被誰打了一拳,一個青眼窩。
長發哭喪著臉,垂頭喪氣來找隊長,
"隊長,我犯什麼錯了,斗我。"
隊長說,
"也沒有,今天該斗的人沒來,支書讓我叫一個,沒辦法,我就叫了你,你也不要壓力太大,上頭行這個,咱們跟著上頭走,誰都能輪上,不丟人。"
接下來開會,念中央文件。
長發蹲在那兒一言不發,媽媽說,
"哎,都是壞人,看看,臉都腫了。"
長發跟媽媽說,
"奶奶,我知道誰打的我,下次輪到我絕不輕饒。"
我心裡害怕,爸爸如果在,說不定斗的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