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幾千年的規矩,孩子長大結了婚就算是另一個家了,等孩子們都成家了,就會面臨分家的問題。
如何做到一碗水端平了,不偏不倚,對老掌柜來說,也是頗具挑戰的一件事情。
會有人評頭論足。
親兄弟還好說,兒媳婦們最是聽不得閑言碎語,要做到不落人話柄,就要有外人參與進來做個見證。
1972年,爸爸52歲,肝硬化腹水,他覺得自己命不長久,大哥一家又都在,就想趁此機會把家分了。
爸爸找來最好的朋友書祥過來商量,讓書祥做個公證人。
有一個問題是,兩個哥哥結婚成家,另起爐灶,姐姐不參與分家,我那時候還沒有結婚,跟著爸爸媽媽一塊兒吃住。
分家不是分開吃飯,是分家產。
我家有三孔窯,分為大中小,被村裡拆了三間瓦房,還剩三間。
爸爸跟書祥商量,因為我還沒結婚,就想把最大的那孔窯留給我,可是怎麼名正言順地給我,表面上又能顯示公正。
書祥說,
"米貴爺,這個事情也能理解。"
把我叫過來,說,
"我做三個鬮,大窯上邊做個小記號,你先抓。"
我說,
"不行,這樣是作弊,對哥嫂他們不公,我不抓,要抓哥哥先抓,最後剩下是我的。"
見我說的堅決,書祥跟爸爸說,
"那要不就直接說了,大窯不分,只老大老二抓鬮?"
爸爸說,
"這樣等於是沒分,明顯大窯留給小兒子,留人話柄,怕是將來鬧矛盾。"
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按前邊的方案。
做了三個鬮。
大哥堅決反對分家,二哥不想參與,我也不想抓鬮。
把大嫂二嫂叫來抓了鬮。
大嫂分到小窯,二嫂大窯,剩下中間的歸我。
分完家,一家人坐下開會,爸爸說,
"現在一切都妥了,大家以後各自成家,我們可以斷絕關係了,我搬出去住,以後不再是你們的爹。"
我們知道爸爸的意思,大哥,二哥和姐姐在抹眼淚,我心裡也難過。
我說,
"爸,這不能怪你,現在社會就是這樣,一人有事,全家受牽連,又不只咱一家,彭德懷,劉少奇,鄧小平,那是多大的官啊,該整不照樣整嗎? 家屬不也都成了毒苗嗎?"
爸爸說,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解放前,政府走馬燈一樣的換,民國政府看似穩定也沒呆上幾年,都怪爹錯誤估計了形勢,對新政府信心不夠堅定。要是當初聽你們長庚叔的話,把槍交了就行了,不至於惹此大禍,害了自己,也害了全家。
爹原本想著教你們好好讀書,長大了也好是個有用之才,有個安穩的生活,不像爹性格暴躁,到處惹事,所以小時候就管你們太嚴了,打罵太多,關心不夠,造成你們都是性格內向,不會交往。
人算不如天算,到現在學問沒有用,讀書越多反而麻煩越大。
爹會在東邊咱家的小園裡蓋個房子,我搬出去,以後就算劃清界限。"
我們幾個只是哭,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用,也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辦法可以擺脫困境。
媽媽在一旁幫腔,
"就讓你爹去吧,都熬這麼多年了,這文化革命也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
接下來的幾天,爸爸拖著病重的身體,用碎石頭在小園砌了一個屋。
很小,剛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個小桌子;
很矮,要彎腰才能進去;
房頂是牛毛氈和茅草。
爸爸搬進去,一個人燒火做飯,砂鍋熬中藥,屋裡唯一值錢的東西是他十多年前青海服刑時候監獄里發的一件羊皮大衣,抵禦冰雪覆蓋的寒冷的冬天。
每次路過爸爸的新家,看到裡面飄出的炊煙,我不敢停留,不敢去看爸爸的身影,媽媽也只是偶爾讓侄子過去送些饅頭,囑咐他快去快回。
我的心碎了,哥哥姐姐也是。
經過半年多的努力,到處託人找關係,大哥的工作最終還是沒有著落。
一打三反已經落下帷幕,形勢有些緩和,新疆那邊恢復了大哥在報社的職務,開始催著他回去上班。
大哥總覺得自己命不長久,又擔心爸爸,跟我說不想再回新疆,但又沒有別的選擇。
我說,
"大哥,你就是心病,你這麼年輕能有什麼事,家裡不用管,你放心去吧,過兩年我再去新疆看你。"
過完春節,我把大哥和大侄女送上開往烏魯木齊的列車,看著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站台,我沒有料到這竟然是我對大哥最後的一瞥。